第42章
再一次同云咎回到渔村, 望着眼前波澜壮阔的海面,明曜忽而生出了一阵恍若隔世之感。p> 或许是因为海上阴云低垂的缘故,此刻的东海远远望去十分灰暗压抑, 与不见天日、与世隔绝的北冥相比,好似也没有半分差别。p> 明曜一千年前的记忆自她坠入深海之前便戛然而止,力竭而亡的痛苦仍然残存在她的骨血中不停叫嚣。然时至今日, 再一次想起北冥,明曜首先生出的念头, 居然是对自己身世的疑虑。p> 千年前的日日夜夜对于明曜而言有着切肤之感,此时此刻, 她早已无法将其看做镜花水月的幻影。更枉论那块由她亲手赠予云咎的玉石, 此刻正垂挂在她的裙边,就连其上纵横交错的裂纹,也与明曜的印象中一般无二。p> 她其实早已确信, 千年前的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或许是因她亡于北冥,西崇山神明在陨落之前授封正神, 获得了“天生”的神权。那接近三日的神雨, 也早已洗净她留在所有人记忆中的影子……他们果然不再记得她。p> 所有相遇的真相, 都永久地停留在了不可触及的过去,直到一千年后, 明曜的本相之力冲破了北冥的结界, 再一次被天道察觉,彼时六百岁的云咎成为了一千六百岁的执法神,因果相续, 见面不识, 他将尚还茫然无知的明曜又一次带回了西崇山,在机缘巧合之下, 她先一步触摸到了千年之前的尘埃。p> 此刻面对着眼前深邃无垠的深海,明曜终于能将脑海中一段段记忆如串珠般拼凑起来,只是在这之间,还有一段模糊不清的因果,是她无法参透的――北冥魔族,究竟是以何种方法救活她的?若她当真在千年之前就已经存在,那她现在的体格和年龄又如何解释呢?p> 潮汐有规律地拍打着堤岸,海水一浪浪涌起又褪去,当明曜回过神时,他们已在岸边驻足了很久。云咎骨节分明的手掌依旧与她相牵,保持着许久之前十指相扣的姿势,分毫都不曾改变。p> 云咎沉默地纵容着明曜的出神,不知为何,他莫名地确信明曜此刻正想着北冥。p> 这种念头令他心中又一次生出了些许的不悦,即使如今明曜因为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终于不再惧怕他,甚至还将两人的关系在突然间拉得过于亲近。可只要云咎想起明曜被囚困在深海牢笼中的模样,就不可遏制地生出对北冥群魔的愤怒。p> 那种激烈的情绪是他平生罕见,与他向来清冷静默的性格背道而驰,他次次想要压抑,那情绪却总会在看到明曜远他而亲魔族的瞬间越发剧烈地疯长,在心底阴暗处,扭曲到近乎偏执的程度。p> 在明曜望着大海出神的那段时间里,他又一次感到那种强烈而愤怒的情绪在心底蔓延开来。可是少女柔软的手是那样毫无保留地蜷在他的掌心,她终于如他所愿地卸下了一切畏惧和生疏,完完全全地依赖起他的庇护。p> 此时此刻,他不愿再让自己偏执的愤怒影响她半分,于是只好默默地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尽可能地放松手掌的力道,避免明曜通过触碰察觉到他的情绪。
待到明曜终于回神,她望向云咎沉默到显得有些阴沉的面容,抬指轻轻挠了挠他的掌心。p> 神明垂眸望向她,那沉黑的眸底没有半分情绪。片刻后,他才终于松开了她的手。p> 一道浅金色的光晕自他修长的指尖散开,倏忽,那光芒正中凝出个墨绿色的气团,细细望去,又可见那墨绿四周被禁锢着一道道由透明符纹组成细链,如有实质地将其囚困在那团金光之内。p> 那团金光尚不及神明手掌一半宽大,其中被禁锢的墨绿气团更是只有指甲盖大的一点。明曜凑近望去,才终于分辨出……这竟是她曾经在湖泊中见过的,那只镇守着白骨的妖!p> 那绿妖在看到明曜的瞬间挣扎着扭动起来,动作间,明曜甚至听到“咕噜咕噜”的声音从那小小的气团中传了出来。p> “神君,您为何将它带到海边来?”明曜仰起头,有些困惑地看向云咎,“这妖怪生于湖泊,在海中必然活不过十日。”p> 云咎扬起手,将那团在他掌心不断跳动的墨绿气团送至湖面上空。金光散去,又没有湖水的遮蔽,那绿妖不断涨大,在海面上浮空显出了原形。p> 那妖展开到极致,身长足有十丈,不论从哪个角度望去,都只能瞧见一团团纠缠着延伸的水草淤泥。它在半空中不断地翻腾蠕动,形状诡异,也像是一大块被数万条细小的青蛇覆盖着的草皮。p> 云咎平静地望着它,淡淡道:“在海中撑不过十日,那若将它如此这般地悬于海面之上,又有几日可活?”p> 明曜从小生活在深海,明白本相长成这样的妖魔都不可离水太久。眼前的这只妖看起来没有任何攻击性,甚至尚不能言,可见修为尚浅,被如此这般浮于半空,实在是一种酷刑。p> “若遇艳阳天,恐怕三日也撑不过。”感受到明曜的注视,那块柔软的水草又开始发出“咕噜噜”的声响,那是一阵有节奏、有停顿的声音,恍惚间,明曜居然觉得它是在对自己讲话。p> 她微微一顿,轻声问道
:“它……难道就是为祸东海的罪魁祸首吗?”p> 海边如此的动静,很快吸引了附近渔村的百姓,他们误以为此处有大鱼搁浅,便纷纷拿了工具往此处奔来。p> 明曜听到那些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下意识地往身后看了一眼:“这些百姓看到妖物被俘,一定会想方设法为死去的乡邻报仇。这样的话,它恐怕连两日都捱不过去。”p> 她抬眼看向云咎:“您将它带到此处,只是为了让那些百姓出气吗?”p> 云咎的目光从那绿妖身上移开,眸底没有丝毫的波动:“它并非罪魁祸首,只是只微不足道的小妖,贯以凡人的执念为食。东海之畔死于非命的老者众多,他们死前的执念乃是妖邪挚爱,吸引了一些想要浑水摸鱼的小妖再正常不过。只是……眼前这一只和曾经伤你的那只妖,似是同谁签过契的。”p> 明曜闻言一愣:“所以您想借这只小妖,引出它背后之人?”p> 云咎低低应了一声:“背后之人未必肯出来。但结过契的妖邪,在死前的一瞬,与对方的契约连接会达到巅峰。它此刻在我的掌控之下,单凭那一瞬,我便可以找到那人。”
明曜声音有些迟疑,他细细地听着,果不其然从少女颤抖的声线中听出一丝不忍:“若只是为了死前一瞬暴涨的契约连接……您为何不直接给它个痛快呢?”p> “明曜,你这是在可怜一只妖么?”云咎脸上浮现了一个很浅淡的笑,他的漆瞳无声地锁住她的双眼,“你觉得我在虐杀生灵,是吗?”p> 她全然处于他的视线下,身体微不可见的颤抖也被他看得真切。云咎脸上的笑意保持完好,心底的不悦却又纠缠着攀了上来。p> 眼前少女的反应,就是他方才将反悔的权利给予她的理由。年轻的孩子总是很容易热血上头,又毫无缘由地心动。因此,哪怕她前一刻还在向他倾诉爱意,他也丝毫不怀疑,明曜会在认清他本性的下一瞬惊慌失措地逃离。p> 他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人,他掌握着执法神的权柄整整千年,手中沾染的鲜血恐怕能将西崇山的溪涧彻底染红。他并不在意妖魔的生命,更不会因为一句“罪不至此”便多加宽恕。p> 自始至终,他的耐心和宽容只给过明曜一人。他说过她是特殊的,不仅仅是因为神谕,而是在他看见她的第一眼,就觉得她十分可怜。p> 可怜到,他想让她不染纤尘地在他的庇护下生活。p> “……您不会的。”明曜却在他冷冽的目光中坚定地回望向他,“您有您的道理,或许您还没来得及同我解释。但我知道,您不会做出那种事的。”p> 明曜的浅瞳深深望着他,清澈的眼底满是信任和笃定。云咎在几息之后移开了与她对视的目光,许久都没有做出回应。p> 耳畔百姓的交谈声越发近了,那只妖发出的,如同吐泡泡一般的咕噜声也越发急迫起来。明曜将目光重新投回它身上,面对着那只妖,小幅度地抬手指了指自己,轻声道:“你在和我讲话?”p> 绿妖吐泡泡的声音停了,随即全身都上下扑腾了起来,很明显地给予了肯定的答案。p> 除却之前附身在老妪身上,差点将她重伤的那只妖兽外,明曜还从未和其他的妖接触过。它想同自己说些什么呢?p> 明曜歪了歪头,刚想说话,目光却被一只手掌完全遮蔽。p> 黑暗顷刻占据了她的视线,听觉不自觉地扩大。在一个瞬间,无数声响汇入她的耳畔。p> 近处,是神明平静冷淡的声音:“明曜,不要轻信他人,包括我。”p> 身后,是村民疾奔的脚步声,和大惊失色地叫喊:“不是大鱼!是他们抓了湖仙!”p> 身前,是绿妖陡然响起的,受虐般低沉的痛呼。p> 即便视线被遮蔽,明曜依然清晰地感觉到了神火夺目的光芒。在那潮涌般繁杂的声响中,明曜清晰地意识到――云咎此刻真的当着所有渔村百姓的面,虐杀了一只毫无还手之力的……妖。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