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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祈年心头振奋,驮着双胞胎踏步而去。纪禾同马飞飞冒着猛雨蹚至跟前,雨水打得几乎睁不开眼睛,她抹开被淋湿的头发大声问:“都没事吧?”
陈祈年也大声回答她,马飞飞从他肩上接过陈安妮,纪禾把小的那个抱了过来,眼见着又一波黑压压的潮涌,她喊:“快走!去前面供电大厦!”
一行人拼了命划向前方,从地底倒灌上来的海水将将没过腰腹。耳边嘶吼声、咒骂声、浪涛拍打声鱼龙混杂,蜩螗羹沸。
混乱里乍起一记凄清的啼哭,纪禾本能地循音望去,看到湍急的水面露出一截头颅。看脸该是个八九岁的孩子,不知是脚下被绊住了还是怎么样,这会困在原地急得哇哇大哭涕泗横流。
纪禾没走几步就把陈宝妮转手交给陈祈年,自己则顺手抓住块木板,奋力朝那个孩子蹚去。
都快到供电大厦门口了,陈祈年急道:“姐——”
纪禾顾不上搭腔,因为逆流,洪涝又猛,好几次险些被冲跑。费了番功夫蹚到那孩子身边,那孩子口鼻都快被淹了,说不出话,她深吸口气猛扎下去,举起手电筒一照,果然是脚踝被下水井卡住了。
她一手紧攥旁边的路灯以作支撑,免得被卷走,嘴里含着手电,另一手则使出吃奶的力气,在泛滥的洪荒中挪动着他的脚丫。
水下被洪流裹挟的垃圾杂物扑面而来,其中一个易拉罐贴着额角擦过,锋利的拉环险些刮破她眼球。她往后一躲,还是没能避免眼梢被喇出道口子的结果。
血色漫溢,在她快憋不住这一回合急需呼吸时,那孩子的脚丫终于给解救了出来。她哗啦一声蹿出水面,全力托起那孩子,被淹了个半死的孩子连连咳嗽。
与此同时,陈祈年和马飞飞已经把双胞胎送到了安全地带,一堆浑身湿透的落汤鸡挤在供电大厦门口的十几道宽长而高深的台阶上。
陈祈年一回头,刚在荧然黯淡的浑浊中捕捉到姐姐的身影,随之就看见那高高昂起的浪头,宛若盘踞在城市街道间的凶兽,翘首张牙地虎啸而来,像要将人类吞裹入腹。
陈祈年心间一紧,立即撒开腿奔下台阶跃入洪中,条件反射般本能的反应,马飞飞在后面拦都拦不住。
他两臂划水迅速游到她身边,此时纪禾举着那孩子进退维亟,刚挪一步,余光里阴影覆盖,撩眸瞥去,大浪滔天,一张台球桌被裹挟着冲得老高,如来神掌般倾塌而下,她瞳孔微扩——
“姐!”
陈祈年一把拽过她护在怀中,下一秒背脊连带后脑勺遭到猛烈一击。
他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震颤了下,然后就两眼发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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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睁眼醒来,入目是天花板的白,很浓的消毒水味,余光一瞥,从尚未合拢的门缝里瞥见行色匆匆一晃而过的白大褂。
在医院。
脑子里冒出这个念头,小飞哥惊喜的嗓音在耳边大喇喇响起:“醒啦!太好了太好了,还以为你要翘辫子了呢!”
马飞飞做作地拍着自己的胸脯,满脸惊甫未定地说。
陈祈年支撑着想坐起来,刚一动后脖颈就剥皮似的痛,头也晕,背也麻。马飞飞急忙按住他说:“别动,好好躺着,医生都说让你卧床休养的。”
陈祈年只问:“我姐呢?”
“活着。这么关心你姐啊,不愧你姐养你这么大,总算没狼心狗肺。”
“你和姐不是去出差了吗?昨天晚上怎么…?”
“是啊,在顺德忙完了啊,你姐操心工厂,想着连夜赶回来,谁知道好巧不巧就碰上落雨。”
马飞飞感慨说:“你小子也是不要命的,不过待会她来了肯定要说你,都已经脱离危险了还屁颠颠地跑过去送死。你知不知道把你拖上岸的时候满脑袋都是血,还灌了一肚子的水,要不是你姐给你人工呼吸…“
“咳——“陈祈年正端着床头柜上的纸杯喝水,听到人工呼吸四个字,呛得喷了出来,面红又耳赤,“…人工呼吸?”
“不然呢?”马飞飞揶揄道:“难道你更喜欢我给你人工呼吸啊。”
“……”
那倒没有。
陈祈年心间涌起股不可为外人说的甜蜜,可惜自己当时昏迷不醒…
“吱——”
纪禾推门进来,马飞飞冲他使了个眼色,然后大咧咧地坐到旁边,一面剥香蕉一面作壁上观。
陈祈年看过去,她眼梢处贴着雪白绷带,嗓音冷淡地问:“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
“才一晚上就好多了?”
“……”
送到医院时他后脑勺哗哗淌着血,撕开背上的衣服是一片接连的乌青。医生诊断说是中度脑震荡和胸部骨损伤,好在脊柱没给砸断,不然就成废人了。
陈祈年垂着眼睫,果然,纪禾开始恨铁不成钢地训斥道:“你脑子是不是被门挤扁了?都走了又跑回来干什么?活腻歪了?”
陈祈年没有任何辩解,由着她骂。
但他心里是快乐的,因为她安然无恙。
因为那个昏迷时的人工呼吸。
一直不吭声,纪禾一看,他脖颈脑袋给纱布裹成了好不凄惨的猪头样,嘴角却流露出似有若无的笑,呆呆傻傻的,纪禾同马飞飞对视一眼,心想,完了,天才的脑袋真给砸成傻瓜蛋了。
思及此,纪禾就不忍心再骂下去了。
毕竟要不是他千钧一发之际跑过来,那现在躺在病床上傻笑的人可能就是自己。
纪禾脸色松缓,坐到床畔看着他说:“有什么想吃的吗?”
陈祈年想了想:“凤梨酥?”
纪禾嗤笑一声:“没出息。”
陈祈年笑容腼腆。她又嘱咐道:“好好休息,先在医院住几天,反正回去也没地方住了。”
这次特大洪涝灾情严重——到现在外面还下着雨——沿海一带都给冲垮了,从电视新闻播报的全景画面看过去,浑浊的洪流盈沸,被湮没浸泡的房屋只露出块四边形的顶,摇摇欲坠着,如同泥潭中万千浮萍。
具体的受灾人数和损失情况尚未统计出来,也有记者冒着雨采访受灾居民,屏幕上放大一张蜡黄干瘦的脸,抬起皲裂的手背,抹着泛红的眼圈哽咽说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家没了,就这样没了。镜头一直在那聚焦,无助的双眼闪着泪光,红得像血汗。
彻彻底底的无家可归,纪禾带着双胞胎挤去天河镇政府开放的临时安置点。
被征用作安置房的汽车旅馆人满为患,她和两个妹妹住一间房,马飞飞则和一个抠脚大汉成了室友。
其实于纪禾而言,最心痛的并不是无家可归。
她们住的那个小破屋只是承租的,毕竟当年郭润娣一个人大着肚子来到荔湾时,身上带的盘缠可不够盘下一座房。而之后那么多年,她和陈永财也没什么出息去购入。
是她的步履不停,她倾注全部心血的工厂。
工厂位置在西浦,地势不高,没能避免遭水冲的大殃。暴雨当晚她便忧心忡忡,彻夜难眠,想过去看看,被马飞飞拼命拦着,谓之曰人命至重,有贵千金。
直到第三天雨势转小,城楼间的洪涝经由疏通也逐渐排散,没那么深了。她和马飞飞走船过去的,到工厂一看,确如所料,什么都没了。
原先一排排明亮几净的窗户只剩下个光秃秃的框子,原先井井有条的电缆如今满墙壁乱爬,原先整齐划一的流水线现在荡然无存,验布机水洗机缝纫机不知所踪。
整个加工厂就像个大型水箱。最要命的,码在仓库里赶着交期待发给客人的成货全冲走了,剩那么一两件可怜兮兮地沾在墙面上,也都泡水缩成了皱巴巴的糠咽菜,好像一张鬼脸在嘲笑她的全军覆没与寒酸落魄。
什么都没了。
纪禾扶着湿漉漉的墙壁,膝盖直发软。
关于步履不停她和马飞飞一直有个非常大胆又美妙的设想,加工厂先赚它个第一桶金,然后做大做强,在全国各地开设分部,然后上市,上市之后就可以集资,接下来就炒股票,房地产也搞,然后再分拆上市,到时候就只是收股息也收到手软了,金山银山用之不竭呐。
可惜一场天灾,梦就扑街了。
马飞飞站在破烂的门窗前,冲着潇潇风雨仰天狂啸:“老天爷!你下吊吧!艹死我吧!”
纪禾望着满目疮痍,沉重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