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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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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礼拜过去,官方数据通报了,死了三百多人,失踪六十多个,至今下落不明。

    房屋损毁状况更是惨不忍睹。政府开通了受灾补助申请通道,每人每天多少钱这样子,纪禾毫不迟疑地递交申请上去,现在正是需要钱的时候,等工厂那边未交货的订单统计出来,指不定得欠一屁股债呢。

    陈祈年拆了脑袋上的纱布出院,纪禾看他换完了衣服,问:“好了吗?”

    “嗯。”

    “走吧。”

    双胞胎都在,一行人坐上纪禾的车——她去年考的驾照,车买的便宜货,只是代个步,出门省事图方便,也就不追求那么多。但这辆便宜货经常是她和马飞飞换着开,成了公用的。

    车辆驶入潮湿杂乱的街道,洪涝退了,残留淤泥和沙石,硌得车轮颠簸。

    一个小时后到天河镇郊区的庆恩寺,这座古刹宝塔巍峨,四周峰峦荟萃,旷远而幽深。

    天灾浩荡,众生渺渺,来祈福的香客如流,香火绵延不绝。纪禾在庙里买了香,吩咐陈宝妮陈安妮洗干净手,才递了三线过去。

    陈宝妮偷偷问:“姐姐,我求什么呢?”

    纪禾:“想求什么就求什么。”

    陈宝妮:“一定会实现吗?”

    纪禾想了想说:“心诚则灵。”

    “那···”陈宝妮记起在那个残酷的雨夜所见的一切,看着宝相庄严的佛面说:“佛祖,祝你好运。”

    纪禾听了失笑:“为什么不祝自己好运?”

    陈宝妮:“大水来了我可以跑。”她指着高高在上的佛像:“但她跑不了。”

    孩子多是天真,纪禾看她一会,揉了揉她毛茸茸的脑袋。

    前面的香客从蒲团上离开,纪禾屈膝而跪。

    同动作的陈祈年一侧眸就能看到她浓密的鸦睫和驼峰的鼻,虔诚而静谧的脸廓,像青灯下的雪柳。大雄宝殿里人来人往,却寂寂无声,他闻着浓郁的焚香,收回视线,在居高位且环视众生的佛前,往自己心间许下了第一个愿望。

    他是无神论者,但如果神佛真慈悲,那他希望一切最好的都发生在姐姐身上。

    纪禾一一拜过祖师殿和伽蓝殿,想上趟卫生间,便让马飞飞带着他们继续去第三层的中正堂。

    寺内的卫生间修造地雅人致深,人也多,排了会队才用上。出来拧开水龙头洗手时,耳边一声:“纪禾?”

    她侧眸,怔了片刻才认出是自己初中的语文老师,橄榄女士。

    她蓦地感到窘然,明明已经阔别多年,明明也已经不是学生了,却还是像在校内走廊碰到老师那样,本能地紧张:“林老师?”

    橄榄女士依然是那个奇奇怪怪的头型,和那双鹰隼般的锐眼,面容倒是因为年岁增加而变得平和慈祥,她笑道:“我没看错,真是你。也来上香啊。”

    她人都在这了,不是明摆着的么,纪禾笑应:“嗯。”

    天灾在前,免不了问候几句。

    两人沿着古寺内的青石曲径踱步,头顶枝叶葱茏,好多天光落下来,落到地面上,像一串明晃晃的铃兰。纪禾踩过一格,听她道:“你们家里没事吧?我看新闻上你们那一带最严重了。”

    “人没事。”

    也就是家冲垮了。

    “人没事就好,其他的都能重来嘛,人没了就是真的没了。”橄榄女士叹道:“落场雨死了三四百人,谁能想得到…人命之不息,过于山水。听说你后面没去上学了?”

    话题跳跃之快,但碰上她就避免不了谈及此,她点点头。

    橄榄女士是早知道了的,当初双胞胎和陈祈年在校内痛殴那个小胖子一事闹得全校人尽皆知,稍一打听,竟是纪禾——自己曾经的优等生——的弟妹,再一问询,就什么都水落石出了。

    现今提起这茬,仍不免为她感到扼腕惋惜:“造化弄人啊,你们家出好苗子,只不过,如果当初是你去上了学,那说不准被保送的就是你呢。”

    纪禾满头雾水:“保送?什么保送?”

    橄榄女士也稀奇了:“陈祈年是你弟弟吧?”

    “他是。”

    “那他被保送清华的事你不知道?”

    橄榄女士继续道:“我老公就在天河三中教书,他说名额早公布出来了,全校两个,其中一个就是陈祈年,你弟弟。”

    -

    “陈祈年!陈祈年!”

    一个欣喜若狂的疯女人突然闯进中正堂,呼喊声引得香客侧目,身披袈裟的老僧示意她不要大声喧哗,她这才将音量压下去点。

    “姐我在这。”陈祈年走过去,“怎么了?”

    纪禾不管三七二十一,捧住他脑袋就往他脑门上猛亲了口,笑得都合不拢嘴:“好样的!好样的。”

    陈祈年两只耳朵立马红透了。

    马飞飞曲肘耸了耸她:“发羊吊啊,什么事这么高兴?”

    纪禾此时深刻体会到了当初那名贩卖二手书的阿婆的心情,喜悦完全抑制不住,她揪着马飞飞的衣领满面红光道:“小祈被保送清华了!”

    碍着在寺内不得大声喧哗,一句话近乎咬牙切齿。

    言罢又害怕传闻不实,便沉下脸不错眼珠地盯住陈祈年:“是不是真的?”

    好像他一旦回答不是就会把他大卸八块扔出寺外。

    见她开心,陈祈年也笑,点点头说:“真的。”

    纪禾激动到气急败坏:“你怎么不早说呢!”

    马飞飞也未语泪先流了,附和道:“就是!你怎么不说呢!”

    两个人活像是年迈的爹娘,得知儿子十年寒窗终得金榜题名,两眼泪汪汪的,情不自禁地抱在一起呜呜呜地痛哭。

    纪禾:“出息了出息了…”

    马飞飞:“是啊是啊呜呜呜…”

    陈祈年:“……”

    片刻,纪禾抹干净泪花,从陈祈年手里夺过那三炷香,跪在佛像前虔诚三拜,默念道:“佛祖在上,愿一顺百顺事事顺。”

    纪禾解开荷包往功德箱里塞了几张红艳艳的钞票,转过身财大气粗道:“走,吃庆功宴。”

    -

    到了天河镇的丽晶大饭店,纪禾要了个包厢,一进门马飞飞就昭告天下似的说道:“今天你姐请客,这种机会可不是什么时候都能有,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啊,千万别手软,想吃什么点什么,鲍鱼燕窝海参汤,薯条炸串鸡屁股…”

    纪禾搡他一把:“坐下吧你。”

    不过她没反驳他的话,顺着应道:“看菜单上,想吃什么点什么。”

    双胞胎眼冒精光:“好嘢!”

    坐下后纪禾问陈祈年:“林老师说保送名额早就公布出来了,什么时候的事?怎么也不跟我们说一声?”

    “今年年初,你一直忙,想跟你说都找不到机会啊。”

    “……”

    纪禾想了想,记忆中好像确实有几次,家里鸡飞狗跳,马飞飞裹着条浴巾满脑袋都是泡沫,从卫生间跑出来质问怎么又停水了!双胞胎一个在翻箱倒柜地嚷嚷着我的袜子怎么找不到啦!一个则死缠烂打地央着她要零花钱,她一面用耳朵夹着电话跟客户沟通,一面拎着货单对信息,还要分出神来应付软磨硬泡求零花钱的。

    混乱不堪的场景中陈祈年大声叫了她多次,被她一口回绝:“没空!等会再说!”

    于是陈祈年只好将这个消息咽回肚子里,看着战火纷飞般的状况摇头叹气。

    而她又常不在家,就更找不到机会了。

    陈祈年觉得生意上的事够姐姐操心的,便也不再去叨扰她。

    “怎么会是叨扰呢!”纪禾说:“这天大的喜事,光宗耀祖啊!我高兴都还来不及呢。”

    “就是就是。”马飞飞用大麦茶洗刷着碗筷,拍他马屁说:“这孩子也是真沉得住气,我要是保送清华北大了,那还不得弄个喇叭栓腰上,大街小巷横着走地喊我保送清华了啊。啧,保送,这俩字儿听着怎么恁亲切呢。嘻嘻嘻…祈年小弟,以后你就是全家…哦不,全村的骄傲!飞黄腾达了可别忘了我们这些父老乡亲噢!”

    陈祈年:“……”

    陈祈年有点难为情了:“还有宝妮安妮呢。”

    纪禾同马飞飞看过去,俩丫头揪着只鸡鲍翅啃得津津有味全然忘我。

    静默片刻,马飞飞拍拍他肩膀:“全村的骄傲。”

    又提起瓶长乐烧:“喝酒不?”

    纪禾否决道:“饮屁,他还小。”

    “都高考完了还小?“

    “跳级的啊。”

    “哎呀~”马飞飞闻言,连忙捧过他脸蛋,活像捧着尊金元宝,“小祈果然好样的,够顶啊。”

    陈祈年:“……”

    陈祈年硬着头皮笑。

    马飞飞老记不住他年龄,其实纪禾也一样,忙起来什么都能忘,要不是今天在寺庙碰见林老师,她甚至都不知道陈祈年在这一年里参加高考高中毕业,以为他还读初中呢。

    她看着陈祈年被晒成小麦色、此刻正泛着腼腆微笑的脸,一时间感慨万千。

    记忆好像一直停留在很久之前,画面不明确,模模糊糊一个沉默寡言的小豆丁的影子,但已经过去这么多年。

    心境本是浑杂的洪水,现在像雨过天晴开了窗那样亮堂起来,连呼吸都轻盈舒畅,纪禾推杯过去:“给我倒点。”

    “就没打算把你忘。”马飞飞给她斟了满满一杯的长乐烧,“今晚不醉不归,饮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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