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院
李途年没想到工厂这帮人这么能喝,把他都喝吐了,不知道以前宋帝又是怎么跟他们谈合作的,她那个一杯倒的酒量,一定被折磨的不轻。
正想着,佳佳在门外喊他。
“李总,你好了吗?大家伙儿都等着呢。”
“就来。”
李途年捧了点冷水洗洗脸,好让自己清醒清醒。
回包间的路上佳佳没忍住吐槽,她对李途年这个空降兵还是没什么好印象,酒量这么差怎么说动那几个老油条。
“李总,不是我说,你这酒量还不如我姐呢,你们华岩平常不用应酬吗?”
不愧是跟着宋帝,张口闭口也是“你们华岩”,完全把他当外人。
“你姐?宋帝,酒量很好?”李途年像是听到什么大新闻。
宋帝?酒量好?她上学的时候可是远近闻名的一杯倒,聚餐从来都是一杯雪碧从头装到尾。
“那当然,我姐就算喝趴这一桌,回家还能走直线,一点事儿没有。”佳佳上次跟宋帝应酬,亲眼看她一个人喝倒一桌人。
李途年总以为他很了解宋帝,了解她的嘴硬心软,了解她的倔强,了解她的抱负,了解她的别扭。
这一刻才突然明白,时间能改变的东西太多了,他所以为了解的宋帝,是十年前红着一张脸直面嘲笑的高中生宋帝,是七年前迎他入学的学姐宋帝,都不是现在的宋帝。
他真错过了她太多太多时间了。
酒桌上,面对工厂负责人们递过来酒杯,李途年照单全收,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填补他这些年对宋帝的亏欠。
从一杯倒到喝倒一桌人,她一个人的时候又是怎么撑过来的?
李途年现下只觉得酒劲上头如烈火灼身,脑袋胀痛,脚下却又轻飘飘的,没有一点立于地面的实感。
最后一丝意识在工厂负责人松口,新包装总算尘埃落定,李途年放心趴下,连最后怎么回家都不知道。
佳佳把这件事当成笑话说给宋帝听的时候,宋帝正在搭姜之拿来给她解闷儿的乐高。最简单的花卉类,她已经搭成三朵向日葵,第四朵却搭错了,花瓣怎么也放不上去,只好拆了重来。
“第二天,新合同提上日程了吗?”宋帝看似漫不经心地问,手上拆掉花蕊动作没停。
佳佳没听出来,但姜之听得明白她其实想问李途年第二天怎么样?
姜之勾勾嘴角故意逗她“这你得自己问李途年,现在这个项目完全交给他了。”
没等宋帝回答,佳佳先接了话茬儿“我知道,李总一大早就提上去了,文件还是我去送的。”
姜之没看成热闹,叉着腰把坏她好事的佳佳赶回去“你赶紧走,别在这赖着,还上不上班了,小心我算你旷工。”
好好的怎么说生气就生气,佳佳气不过抓一把姜之剥好地开心果做个鬼脸飞快出门。
“兔崽子。”
跟宋帝呆久了,姜之这个南方人也学会了这句北方俚语,一着急脱口而出。
——
李途年到医院的时候,天已经昏黑,手上拎了包工厂刚拿回来的新包装的样品,站在住院部楼下,忽然没有勇气上去。
姜之要开会下午就回去了,宋帝一个人实在无聊,就在楼下瞎溜达,回来正好碰见李途年。
两个人就这么沉默着又在楼下转了一圈,最后还是宋帝先开口。
“听说你谈合同被灌了不少酒,没喝伤吧。”
“没事,应酬总是难免的。”李途年愣了一下,心里话也说得像套话。
宋帝没在意他的客气,坐在长椅上接着说:“第一次这么谈合作,不适应吧。”
“嗯。”李途年应一声,也随着宋帝坐下。
不远处一个老大爷在收拾灌木修剪后的残枝,捡一捆然后抱上小三轮车。
“研舒不比华岩有自己的生产线,现在合作工厂都是东拼西凑挑出来的。这些工厂合作公司也都不止研舒一个,要想成事得先让工厂那边心里舒服,所以一谈合作都得先在酒桌上溜一圈。”
照顾李途年的面子,宋帝又补一句“你也不用觉得不好意思,我第一次还不如你,酒没少喝还把生意搞砸了。”
宋帝第一次跟工厂负责人出去吃饭,喝得酩酊大醉,走错了包厢在人家的生日聚会上睡了一觉,被人家当成一起来的朋友送回家。工厂负责人晾了一晚上,合作理所当然地黄了。
“现在呢,怎么酒量又好了?”
没想到李途年会这么问,这下换宋帝愣神儿,沉默了好久才回答。
“也没什么,喝着喝着酒量就好了,也不能总把事情搞砸。”
宋帝这话说的轻松,一句带过,甚至嘴角都还是笑模儿样。不知怎的落在李途年眼里,只觉得孤独又悲伤。
这光景儿原本看不见星星的,现下只觉所有的星光都落在她眼底,将她的笑眼切成细碎的玻璃碴儿,一点一点扎着李途年。
原来悲伤是会从人眼睛里先流出来的。
宋帝感受到他眼神里的变化,错开眼去看他手里的纸袋子。
“那是什么?给我带的吗?”
李途年这才想起来他此行的目的。
“新包装,知道你最挂心了,样品一出来,先给你送来了。”
宋帝迫不及待从李途年手里接过来。
李途年特意拿的关于“黄体破裂”知识的新包装,宋帝从头到尾翻了遍,发现侧面一行醒目的提示“仅供生理知识科普使用,不能代替专业诊疗意见,身体不适应及时就医。”
她倒是忘了这茬儿,免责声明可以少掉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宋帝抬头望着他,她很久没有这么认真地同他对视过,“谢谢,真心的。”
头顶的路灯突然被点亮,金黄色的光如金色绸缎一般倾泻而下,铺满宋帝每一根发丝,随风而动。
如同夜幕里,迎光而开的虞美人。
这是宋帝第二次对李途年说这句话。
第一次,大概宋帝自己都忘了。
——
大学的时候,宋帝在排球比赛大显身手,庆功宴被拎出来架着,劝着灌了好几杯,每一声学姐后面都藏着一杯满当当的“情谊”。
又怕雪碧被发现,宋帝强喝了两杯,喝得整个人轻飘飘的,头又昏又晕的,凭着最后一丝意识躲出去洗把脸,清醒清醒。
走廊拐角儿,不知道撞了谁,那人两只手稳当的握住她的小臂,扶她站定才松手,似乎还笑了她。
“我还以为你真是喝不醉的,原来都在硬撑。”
无巧不成书,篮球队今天也在这里聚餐,两个包间一墙之隔,刚才宋帝被劝酒的全过程李途年都瞧见了。
真是个实心眼儿,人家倒一满杯她也喝一满杯,又没人刀架她脖子上,干嘛这么认真。
“诶,还撑得住吗?”
“嗯”宋帝不晓得谁在同她说话,也不晓得那人在说什么,只会点头“嗯”。
“要是喝不了就装醉,装睡,知道吗?”
“嗯”
装睡这两个字,宋帝倒是听进耳朵里了,真是给她出了个好主意,她认真给那人道谢。
“谢谢,真心的。”
“你还挺有礼貌”那人又笑了她一次。
宋帝摇摇晃晃回到包间歪倒在沙发里,不是装睡,是真困。
饭店图省钱两个包间一台空调,出风口正对沙发椅。隔壁想必也是如此,李途年垫垫脚将空调扇叶拨到朝上的位置,心里暗想你怕是要谢我两次了。
——
在医院住了五天,宋帝觉得自己身上每一根毛发都是消毒水的味道,出院之前换了件白色棉质长裙,衬得人很温婉。
裙子像是咒语,让她整个人不自觉端一个淑女的架子,所以她很少穿裙子。
但,今天是个例外。
周日,姜之他们大概都会来接她。
姜之生怕亏待了她,大包小包往医院运东西,连蚕丝被都拿了两床,一点都没有之前葛朗台的样子。
现在要走跟搬家差不多,大包小包装了一车。
东西装上了,人没地方坐了,一行人坐在停车场的石墩子上等着李途年来解救。
“年年,你还有多久到?”
叫李总太生分了,途年又觉得肉麻,姜之索性喊他年年。虽然李途年不大乐意,但姜之还是这样叫。
“就到了,还差一个路口。我警告你,再当着宋宋面喊我年年,我就把你花二十万养小白脸的事告诉季二少。”
“你……”蛇打七寸,姜之哑口无言,愤怒挂断电话。
她们在医院等了将近半个小时,却只等来李途年临时有急事不能来的消息。
姜之想打电话骂他,电话却一直占线,余光偷瞄宋帝,发现宋帝脸上一点情绪都看不出来。
“之之,算了,他有事就不麻烦他了,我叫了车,马上就到。”
越沉默的才越难过。
宋帝送走了姜之,抱着最后一床蚕丝被上楼。
502的房门紧紧锁着,宋帝在门前站了很久才走回自己家。
房间里弥漫着一股食物腐败的味道,是那种果子烂透了之后发酵的味道,甜腻发酸。宋帝想起自己住院前曾买了一大堆吃的,现下怕是都过期了。
新买的双开门冰箱并没有如广告中所言的保鲜能力,放在里面的水果和蔬菜全部腐烂在一滩墨绿色的液体里。宋帝一开抽屉,那些不安的,难闻的液体像是冲出围栏的羊群一般扑向她,在她那条白色棉质长裙上开出一朵又一朵黑色的花。
有些东西不合适就是不合适。
她为某人精心准备的长裙,在某人还没看到的时候变成了腐烂发臭的抹布,连同她自己烂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