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唱
褚洄手里提着灯,走在回水月轩的路上,今儿的夜格外的黑,浓云像是给天空蒙上了一块巨大的黑布,将月亮和星辰遮得严严实实的。
夜里起了风,吹得凌霜长衣微微作响,乌发在风中飘曳,纸笼的灯火一跳一跳的。
水月使长年不是率军出征,就是在玄武营操练士兵,回来也是闭关修炼,不喜被打扰,就把水月轩的下人们遣去其它所需之处,只留下紫荆一位贴身女使,君屿担忧只有一人难以周全,又派了两个女侍过来照顾她的生活起居。
褚洄将紫荆派去暗中调查离光一族,回到水月轩,她似觉异常,屋里没有掌灯,整个院落都黑漆漆的。
褚洄走过流觞小径,没了潮气的掩盖,若有若无地闻到一丝血腥味,她提灯四下照了照,槐树下有一摊血泊,她抬头看见筑前的灯火是被血水浇灭的,沿着窗棂流下血痕。
褚洄十分警惕地推开门,里面寂静无声,她迈进一只脚,空间忽然发生了置换,水月轩化为飞沙走石,消散于虚无。
幽深的夜色褪去,天边微微泛白,大地缄默间,晨曦自东升起,日照雪峰。
有位神女自降生便住在临于西海之上的神山,常常望着无垠的大海出神,那海就是无尽海。
海之彼岸,是她向往的人间……
万物相生相克,没有绝对的永恒。
神的预言,魔将降世,是月曜国百年间的某一代帝王,若他的魔力觉醒,必定颠覆天地。
寒商受师尊之命下山,要在他成魔前杀死他,阻止灭世灾难。
寒商在绿竹林间盖了一座茅屋小院,幽静素朴,偶尔去繁华的月曜王城逛一逛。
寒商撑伞走在大雪里,那是她第一次来到人间,原来人间这么美,锦绣山川,烟火璀璨。
因为她的神力可撼山海,所经之处便会落雪。
本非人间客,无心惹尘埃,初遇那天,她却因他淋了一肩的霜雪。
突然一个半大的孩子闯进寒商的伞里,撞到她的身上,覆盖在伞面的积雪滑落,她陡然一惊。
眼前是个可怜的乞儿,拽着她白色大氅的边角,哭着求她救救他的哥哥。
寒商跟着男孩来到暗巷,小道狭长,冷僻的一隅,另一个衣衫单薄的乞儿背靠着孤寒的墙壁。
她蹲下身,见男孩青涩的面容上覆满了冰雪,双腿鲜血淋漓,把深色的麻布洇红。
弟弟哭着说,他几天没吃东西了,太饿了,去偷摊主的包子,结果被发现,哥哥为了保护他,才被打成这样的,他很后悔。
隆冬生活的不如意,店家却把气撒到乞丐的身上,反正打死了,没人在意也没人管。
男孩的羽睫凝霜,嘴唇青紫,一动不动地昏睡着,若再不救他,男孩就会冻死在这个冰天雪地里。
凡人自有命数造化,生或死乃注定,就算她是神,也不能擅自更改。
代价是什么?
许是一场天劫,生死不休。
寒商回头看向弟弟,弟弟满眼都是希冀,坚信她一定会救他的哥哥。
神明犹豫了……
雪小了。
男孩缓缓睁开眼,视线渐明。
那晚,男孩做了一个梦,梦见了救他的神明。
“你为我逆了天,我该如何报答你?”
“那就回报给这个世间吧。”
……
年年花相似,岁岁人不同,这是寒商来人间的第六十个年头。
幽幽地一声叹息,月曜国的帝王已经更迭了三代,但都不是她要等的那个人。
那一年是月曜国的灾年,一方遭大旱,一方闹蝗灾,粮食紧缺,米面天价。
一夕间,十室九空,饿殍遍野。
灾难降临,这是魔觉醒的前兆。
一个士兵从山坡上滚了下来,寒商闻到动静过去。
那人已经奄奄一息,手指上面说:“救世子……”语落便咽气了。
寒商来到坡上,见树木夹道,一片狼藉。
原来是一小支军队护送救济给难民的米粮被山匪阻截,他们是有备而来,事先埋伏,行动有素,人也多了一倍。
军队猝不及防,被打得四分五裂,士兵顽强抵抗。
这个人吃人的世道,盗匪横行,杀戮四起,根本不惧官兵。
寒商在不远处观察了一番,见一人的穿着与其他士兵不同,镶金墨甲战衣更加贵重,一身英气如生风满树,应是那人口中的世子。
他身上被刺数刀,肩膀又中了一箭,半跪在地,一手捂住伤口,一手拄着剑,接连呕出两口鲜血。
对面体格凶悍的山匪扬刀砍了过来,下手狠绝。
寒商刹那间出现在男人的身前,手指轻轻一弹,山匪被一道强力击飞。
山匪头子双眼发直,嘴巴咧笑,不是惊于身手不凡,而是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绝色的女人,吩咐手底下的兄弟,将粮食连同这个女人一块给他掠回去。
一大波山匪得令后似山洪般倾覆而出,寒商轻轻拂袖,平地掀起一阵狂风,顷刻人仰马翻,山匪仓惶而逃。
她转过身,伸出手。
男人抬眼,看见一身月白,瞳孔地震,一时间恍惚了。
他的一眼惊鸿,梦中神明,回来了。
被血染红的手冰凉,颤颤巍巍地放到寒商的掌心。
神明毫不嫌弃,一把握住,万般温暖涌向他。
寒商看着他的眼睛,眉宇间似曾相识,孩童的模样已经褪去,如今已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不禁感叹:“原来是你!”
时光静谧,雪花飞浮,无声地落在她们的目光里。
“你叫什么名字?”
“禹尘……”
寒商莞尔道:“期待我们再重逢的那天。”
……
祭祀大典当日,黑云压城。
抬头三尺,漫天神邸。
精致的金冠砸在地上,玉石飞溅了一地,华丽厚重的刺金墨袍覆盖下来。
男人身中数箭,鲜红流出,身体勉力支撑,痛苦的心犹如千刀万剐。
如果不是当年寒商心生怜悯,他就无法带着弟弟与家人团聚,完成父王的遗愿,让母族得以沉冤昭雪,如今她又为了他,受尽逼迫,陷入两难。
这时,男人被一双熟悉的手轻柔地扶起,冰冰凉凉的指尖滑过额鬓,将一缕垂下来的须发别到耳后。
寒商凝视着轮廓分明的脸,肌肤粗粝的感觉让她感同身受这些年少年历经的磨难。
寒商从来没有想过他会是未来的月曜王君,是她等了百年的人,是她必须要杀死的人,充斥在胸膛迷惘复杂的情绪难抑。
寒商不明白,为什么从未行过恶的人生来便被判处了死刑。
师尊道,魔的降世注定会给世间带来无尽的灾厄,这便是他的罪。
摆脱不掉,抵赖不得。
这些年,禹尘身为臣,鞠躬尽瘁,后为君,造福黎民,他一直在履行他的承诺,从未懈怠。
周围的臣民跪倒一片,是害怕,亦是乞求。
寒商仍在据理力争,禹尘拉住她的手,把她抱进怀里,寒商登时愣住。
禹尘低声在她耳际,泪光闪烁:“那日风雪满城,小男孩初见神明,自此他再也不能忘却,重逢时小男孩已经长大,但他开心得像个孩子,后来他总盼望着下雪天,或许就能再相见……”
寒商已然红了眼眶。
禹尘把她抱得更紧,满含深情与不舍:“小男孩一直仰慕且不知天高地厚,妄想披上那道可望不可即的月光,自始至终他都知道自己只是神明漫长生命中的一粒微尘,但还是渴望她能记得他。”
一滴泪从寒商的眼眶滚落,划过脸颊,滴到男人的手背。
曾经的少年郎终究没能等来那一场雪……
“你要做什么?”寒商心颤不已。
“以前都是你护着我,这次换我了。”禹尘最后用一种无声的语言跟她告别,他推开了寒商,那样决绝。
“天上的尊神,我愿挫骨淬魂,只求不要降罪于月曜。”
九天玄雷轰下,一道夺目的光线撕裂了沉郁的天空。
映在寒商瞳孔的人影渐淡,如同灿烂的烟花转瞬即逝,来不及抓住就散了。
幽禁过后,不知何夕,寒商再也找不到她们初遇的那条窄巷,月曜国最终也在历史的长河中消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