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骨败
此时天光已经逐渐明亮,一轮朝阳撒着橘红色的金光照耀在群山之巅。
洞中之景也被明亮的天光照亮,下了这座地脉,才得以窥见这里的全貌。山神和山鬼所处的温泉岸边是离洞口最近的地方,那里地势高,从后面望去,像是被手掌轻轻托起一般。
头顶是如梦如幻,色彩艳丽的钟乳石,岁月风沙鬼斧神工般的技艺,雕刻出鳞次栉比,错落有序的帘排状溶洞,远远望去,有些犹如琵琶倒悬在洞顶,有些犹如传说中佛祖的降魔杵一般,一排排巨石瀑布自上方倾泻而下,凝固成一副气势磅礴的,纤细精巧的天然景观。
不由感叹,在这样惊艳绝美的自然面前,人之渺小,令人震撼,心生敬畏。
这些石头层层叠叠,历经千年,水光映衬下,倒映出洞顶的奇观,有风自峡谷洞口而来,吹皱一池水。
更深处,两块十分狭窄的峭壁紧紧挨在一起,中间破开一个洞口,温泉中的水便自那洞口之外而来,天然形成的巨大石拱屹立在一旁,其上有燕子在石拱底部筑巢。
石拱下,有石墩,水滴落下,石墩中间有一块小坑,是历久经年的水滴掉落而成。
洞中水滴声不时传来,惊起石拱下的燕子哗啦哗啦拍着翅膀飞来飞去,万燕归巢,那景象壮观绝美,叫人称奇。
穗岁正沉浸在这幅天然美景之中,豹尾见那一片黑压压的东西扑棱着四散开来,冲向穗岁,忙惊呼一声小心。
吓得穗岁大叫着蹲下,待它们又重新落在石拱之下,这才睁眼抬头看去,是万燕归巢之景。
“吓死我了,原来是燕子,好漂亮啊!”
她缓过神来,便见段京辞凌厉迅疾的身影跳了下来,眼神阴沉幽深,还以为是被自己方才那句话给气的,便也不理睬他。
豹尾有些愧疚道:“抱歉,穗岁,这地底怨灵之气颇重,我以为是妖邪之物,吓到你了。”
司徒灼的心绪此时也才逐渐平缓下来,方才他险些下意识的冲了上去,有些不理解自己的心生焦躁,他捏了捏拳,长舒一口气。
穗岁走上前去,低头笑着摸了摸豹尾的头,以示安慰之意。
段京辞见人无碍,冷冷看了一眼豹尾,豹尾只觉得背后一凉,抖了抖耳朵,摇了摇身子,甩去这种不适感。
不远处的山神起身走来,虚幻的灵体透明轻飘,头顶的天光能轻易穿过他的身躯。
“很美,是吧。为了镇压山下魂灵,我在此地十几年,也常常惊叹于这片山景之美。”
穗岁转头看向那小山神,他眉眼间十分具有佛性,明明外表是个孩童模样,却总能从他身上感受到一股平和悯世的慈悲之意。
不同于方才峡谷峭壁处的绝美之景,温泉以西,有一方灵台,上面从上到下摆放着上百人的牌位,全是用石碑刻成的。灵台后面,有枯白的人骨露出。
穗岁有些惊讶灵台上的牌位数量,地洞左右是两种完全不一样的风景:“明明这里一派兴兴向荣,连三两镇的百姓大多都是依靠芙蓉山而生存的,为什么这里却有这么多的枯骨呢?”
“蓉城未迁都之前,这里曾经发生过战乱。”
司徒灼走至穗岁身边,解释道。
山神点点头,眼中有悲伤涌了上来:“不错,那时候,这里的人,生活颇为不易。”
太康皇帝继位前,太祖时期,汴康内乱,蓉城地处淮河要塞之地,陆运,漕运四通八达,前有芙蓉山为屏障,后靠鸿河,难以跨越,易守难攻。便成了各方权力之争的象征。有多方兵马欲在此地占山称王。
高位者的战争是利益之争,权势之争。落在百姓眼里,便是哀鸿遍野,家毁人亡。
田园寥落干戈后,骨肉流离道路中。
战争结束后,留下的只有残垣断壁,四方哀魂。
太康皇帝一脉战胜后,将蓉城定为国都,至此安定下来。可战乱留下来的诸多问题都亟待解决,最紧急的问题,便是即将迁都,可城中尸骨众多,无法安置。汴康历来对战后清扫的处理便是火烧。可千万尸体靠火烧,怕是得烧月余。于是未保迁都一事按时进行,那些在位者便将视线放在了芙蓉山下的那片悬崖峡谷之中。
那里荒凉广阔,人迹难至,是埋尸的绝佳地点。
太祖时期,兴巫蛊之术,有巫师进言,要用癸丑年七月初七阴时阴历出生的童子来献祭芙蓉山山神,一方面慰藉亡灵之魂,另一方面算是告知山神,借此地消解死尸亡魂,送上两名侍童,望其准予。并且年岁不能太小也不能太大,太小压不住,若是太大,又怕山神发怒。
七月初七出生的孩子好找,阴时阴历却不好找。
可上位者哪里在乎这些复杂的事情,他们只交代,过程和结果自有下面的人去为难。于是便有了如今的山鬼和山神。
献祭时,他们不过十岁。一个是芙蓉山中孤狼养大的野孩子,一个是城中病殃殃,命不久矣的乞儿。
孤苦无依,只身一人活在这世上的弱者在盛世都很难被看到,更何况生逢乱世之中。他们的命便如同草芥,如同枯草,如同大海之中,随波逐流,无人在意的浮萍一般,生还是死,全凭他人拿捏。
说来也巧,芙蓉山在未起战乱时,便是一座灵山,常有人下山后说自己得见梦鹿,遇过山魂。其实是这座山的山灵萌生,化作山中万物,游荡其中罢了。
原本山灵化为山神,怎么着也得个千年之久,可命运总是不走寻常之路。那个被拿来献祭的乞儿竟身怀仙缘,被山灵看中,着选为山神。
两个不足十岁的孩子,被一众枯骨亡灵之气困住,无法投胎,若非山灵,恐怕如今也会是那些怨灵之一。
可叹山神自己命运不济,却能够护得这片土地百年净土,可见心性纯善,怪不得总看他觉得有股悲天悯人的佛性气息。
穗岁问他:“你想去投胎,重新做人吗?”
山神神色稍显迷茫,山鬼闻言,跌跌撞撞的起身奔了过来,眼中满含期待。
“你有办法?”
穗岁摇摇头,表示没有:“不过我知道阎王有办法,听说无论是,人,神,鬼,除了三魂七魄,还有一根命骨,若是无法脱生为人,又想为人的,便可以用这根命骨与阎王交换重新为人的机会。”
闻言,段京辞冷笑一声,眼中讽刺之意明显:“那也得看你的那根骨头入不入得了人家的眼。”
言语之间的凉薄颓然让穗岁侧目去看他,系统说过,城隍神并没有传说中的那么纯善,反而十分记仇,还身负邪骨,穗岁也不知道邪骨是个什么玩意儿,总之听起来不是个好词儿就对了。
看着段京辞愤愤地看着她,穗岁觉得诚如系统所言,此人十分记仇,离他远点。
穗岁扭过头,望自家徒弟那边靠了靠。
司徒灼挽手看向穗岁,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
豹尾听见穗岁所言,心下正奇怪呢,便看见那山鬼跳到穗岁眼前嚷嚷着,随后恳切地看向山神。
“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换,小鱼,你也愿意的对不对?”
山神眉眼温和平静的看向陪伴了自己多年的挚友,淡淡地摇了摇头:“狼生,我们终究是不同的,我早已与芙蓉山化为一体,无法分割了。”
穗岁耸耸肩,打破山鬼的念想:“光你愿意有什么用?我们这位大领导早就不知所踪了,不然也用不着我一个拘魂的出来抓妖,你暂时死了这条心吧。”
山鬼闻言,面露怒色,歪着脖子道:“你耍我?”
说着就要与穗岁动手,司徒灼侧身挡在穗岁面前,冷冷看着那山鬼,眼神凌厉又阴郁:“她只是说了实话,你们无法投胎并非她的过错。”
穗岁躲至司徒灼身后,探出半个脑袋,冲山鬼皱皱脸,噘嘴道:“我说的是实话!”
段京辞抬手一挥,山鬼便被一阵风推甩出去。
“你还是先想想等到了天罚司该如何狡辩吧!”
说完,不顾他的反抗与叫嚷,便将山鬼用缚灵绳束住双手带走了。
临行前看也不看穗岁,径直走到豹尾身边嘱咐道:“怨灵的事就交给你们地府的人处理了。”
说罢便离开地洞乘风而去。
山神悲悯的眼神依旧平静温润的望着被带走的山鬼,穗岁见状,上前问他:“你不拦着点吗?好歹求个情。”
他摇摇头,微微垂首:“拦不住的,错了便要认,城隍掌一城之事,护一方太平,不会轻易为谁抬手的。狼生与妖邪勾结是事实,此次有劳你们了。”
穗岁点点头,话是这么说,可山神总给人一种,心怀苍生,不为任何人所动的漠然之感。
尽管他为山鬼求过情,但总觉得他其实并十分在乎对方,只是下意识的维护这片山上的一切罢了。
神明都是这样慈悲又冷漠的吗?
也许,神灵便该是这样,从不为人折腰,不会失去自己作为凡人之时所保留下来的感情,但也不会因为这份感情而动摇他的一颗神灵之心,如此博爱又淡然,也许是万物之福,也是他们之所以被选中的理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