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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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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家里做客”是一种私密行为,涉及到地面铺木板或大理石,喝水拿马克杯或玻璃杯,窗帘是白色或蓝色——细节都是主人的剖面。

    陈信宏家和我想象中差不多,干净,但干净得有些过头。进门就能望见客厅的落地窗,百叶窗帘拉到顶,一圈沙发围着一只茶几,像在说悄悄话。

    他从鞋柜拎出两双一模一样的黑色拖鞋:“委屈你穿我的男士拖鞋了。”

    “有女士拖鞋我才会委屈吧。”

    “诶,储藏室好像有,你等我去找找看。”

    我作势要走,被他拦住:“在二楼,你来帮我找啦。”

    二楼上去是书房。书架顶天立地,占据一整面墙,最上层的玩具整齐列队,剩余空间几乎塞满书。底层摆着旧录音机和相框,彩钉粘在墙上,悬着几张唱片。

    两扇分别的窗户,朝向一致,把房间切割为工作区和休息区。

    一扇窗紧挨书桌,桌上躺着笔记本和圆珠笔,瓷杯里的茶沉淀成深褐色。另一扇窗正对一架铺着白色长毛毯子、单人床宽的沙发。

    这很像陈信宏。许多特质在他身上共存,矛盾而性感:细腻的摇滚歌手,生活化的诗人,不争辩的探路者,会垂泪的神明。

    我把自己扔进沙发。

    “闻老师,感觉怎么样?”

    “果然又大又软。”

    “你说我家的沙发吼?”

    “不然嘞。”

    “你都想歪,我是问书房怎么样。”

    垃圾话不是垃圾,是快乐的开关。

    “可以随便看吗?”我好奇书架上具体摆了些什么。

    “当然,这里没有你不能看的秘密。”

    “不能看的在哪?”

    “在我脑袋里。”

    “那更要看了。”

    陈信宏抱住头,夸张地说“不要”。像一只正在洗脸的水獭。

    从书架这头走到那头,我在前面看,“图书管理员”陈信宏跟在旁边等。

    书很多,数量繁,种类杂。我抽出红色封皮的《金阁寺》,扉页夹着他的照片,一张站在金阁前,一张笑着举起抹茶冰淇淋向镜头展示。

    “金阁真像书里那么美吗?”

    “很美,夕阳洒在金箔上,好像做梦。”

    “读完书反而不敢去看了。”

    “因为你心里建造了自己的金阁。”

    “是啊,我总会预想很多,怕失望。”

    “可是不去怎么知道呢?”

    不等我回答,陈信宏把书塞回原位,拉我去看他收藏的唱片。张楚的《一颗不肯媚俗的心》。

    “张楚……我只听过孤独的人是可耻的那张。”

    “我也有买!我非常喜欢那张。”

    “他是西安人哦。”

    “是你家乡人吗?”

    “不是,但西安离我家不远,都是内陆城市,没有海,只有平常看不到的黄河。”

    “你好像很喜欢海滨城市,为什么?”

    我的心是一粒百香果,陈信宏总能轻巧地敲开硬壳,和我一起谈论那些酸甜的籽。我在翻阅他,他也在阅读我。

    “小时候特别喜欢海,因为没见过嘛。第一次看海有点失望,阴天,海是灰色,风把我的棒球帽吹飞了好远。但那一刻,还是有种‘啊 愿望终于实现了’的感觉。”

    “我刚开始写歌的时候,有一天突然想到,世界上还有从来没看过海的人,好像下定了决心,要写给他们听。写给更多不同的人听。”

    “所以我喜欢。”

    “啊是喜欢什么?”

    明知故问。

    “喜欢——沙发。”

    我逃去沙发坐,陈信宏笑着跟过来,搬来书架上的相册。

    “这我们高中吉他社照片,在阳明山拍的。”

    “你都没变,怪兽有点认不出。”

    “这张有玛莎和石头,他们有段时间常吵架咧。”

    “玛莎笑起来好可爱,你不觉得吗?”

    “他结婚了哦。”

    “我知道!想什么呢。”

    “这一页都是在练团室拍的。有一年发大水,冠佑拿抽水马达来……”

    要把过去几十年浓缩在一个晚上似的,我们谈天说地,把自己拆成零件,再组合给对方看,甘之如饴。

    相册翻到底,是陈信宏的童年照。有张看起来是小学生,身穿白制服,戴着□□镜形状的近视眼镜,手捧获奖证书。

    “这是参加一个写生比赛,去首尔领奖,那时候首尔还叫汉城。”

    “好古早的称呼……所以你小时候的梦想是画家哦。”

    “上学不是都会写‘我的志愿’这种作文题目吗?我常常写画家。也写过科学家,太扯了。”

    “大陆叫‘我的梦想’,一个意思啦。”

    我们的生命,相隔海峡,隔着近十年的时间,遥远却又相似。

    当然也有截然不同的部分。在我家乡那个小城,谈梦想是奢侈的,奢侈到潜移默化中自己也不得不遵循应试教育的逻辑。

    陈信宏认真看着我:“那你小时候写什么?”

    “我啊,我常常写‘作家’。也写过科学家,不知天高地厚。”我试图用玩笑消解遗憾。

    “那我现在就要一个签名好了,以后拿去卖,知名作家辛闻亲签原版书。”

    “今天先签一百本吧。哎呀,认真讲,喜欢写作是真的,但我很早就发现,写作是有门槛的,就像没见过大海的人,怎么写大海呢。”

    陈信宏把领奖的照片收进相册,话语间有歉意:“展示这种幸运,对你来说好像是一种残忍。”

    能觉知自己的幸运,然后选择走一条更艰难的路,一点点搭建起音乐王国,为千万人的喜怒哀乐写诗吟唱,追求梦想近乎痴狂。这决不是幸运的叙事。想告诉他,我都明白。

    我用肩膀轻轻撞他:“拜托,陈老师,我三十二岁了,已经看过很多次大海了。”

    他轻轻揽住我:“还可以看更多次。”

    “会的。”

    “别忘了欠我一百个签名。”

    “你不怕砸手里啊?”

    “我相信你。”

    “放心啦,我比你更相信我自己。”

    四目相对的短暂时刻,肚子发出尴尬的哀嚎。

    “陈老师,我好像大概也许有点饿了。”

    “我煮的东西,你敢吃哦?”

    “你敢做,我就不挑食。”

    厨房比客厅更干净,台面上堆着几盒不同口味的泡面,煮烤烹炸一应俱全的器具洁净如新。万人敬仰的神明不沾阳春水,不食人间烟火,只食泡面。

    陈信宏系上围裙,先在碗底小心窝一颗鸡蛋,备好所有调味,开火、烧水、煮面,念叨着“必须要吃完”。

    拿出相机按下快门,灯光下的人全然不知。神明的背面向我展露,这张照片和这个夜晚都是我的私有财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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