龃龉
这衣衫是翰林学士们常穿圆领衫,只是这圆领衫用的贡品双面锦做的,一看就是景雀派人送来的。他做事贯是这样妥帖。
北寰言从侧室换完衣服出来,看见卫昭已经到了翰林院,规规矩矩地守在门口。
他进入翰林院内室,室里人只有李承旨一人。
北寰言上前,对李承旨一礼:“李承旨。”
李承旨正在伏案撰写旨意,看见北寰言先是愣了下,而后反应过来,连忙放下笔,站起身来还礼:“言学士回来了?”
“是。”北寰言颔首。
李承旨指了指案牍:“陛下有一旨要草拟,我先拟旨。”
北寰言点头:“李承旨忙您的,我自己随便看看。”
北寰言不经常来翰林院,他虽然有学士名头,却还是常年在临府学习。他来的次数极少,每次来也是查阅资料,翰林院的人都有自己的事忙,便也不跟他客气。
北寰言往里走,走到邸报区,手指指着邸报的日期,一寸一寸挪动。
从他上暮云峰开始,四个月前邸报他都没看过。
在东陵即便是中了一甲前三,也不一定能被点为翰林学士。但只要进了翰林院,那便是帝国将来要成为宰辅,辅佐陛下,参详国家大事的人。
所以翰林院里不仅有下发到各州县的邸报,还有朝廷六部、各司的邸报。
这些邸报记载着三省六部的决策,身在翰林院必须了如指掌。
北寰言马不停蹄地来翰林院,有明确的目标。
他直接走到刑部邸报一栏,抽出一沓折子,放在身边案牍,一一阅读起来。
只是一柱香的功夫,他便看到了想看的东西。
他瞳孔微缩,手指不自觉地锁紧。
与此同时,回到了藏息阁总部的北寰舞,也在藏息阁的消息库里看见了这一则消息。
“不妙。”她扣下宣纸,起身就往外跑。
寒期起一把把她拉住:“你干什么去?”
北寰舞道:“找哥哥。”
“什么?”寒期起没听明白。
北寰舞也不欲跟他解释,让藏息阁给她准备了一辆马车,从朱雀大道,往朱雀门去。
“言学士。”
忽如其来一个声音,让北寰言下意识地把手中的邸报放在了桌上,不动声色地混在了众多邸报中。
来人是景雀。
“景内官。”北寰言行礼。
景雀还礼以后道:“陛下知道公子进宫来了,招公子去御书房问话。”
北寰言点头:“景内官先去,我一会儿便到。”
景雀颔首,退了出去。
北寰言跟李承旨说明去处,便由小内官打伞领着,往深宫内院走。
许都暮春时节还是冷,但即便是冷,树枝上也都打出了新芽,漫漫青绯,四处攀爬。
北寰言喜欢看御花园里这般出生翠绿,脚步顿缓,迎面撞上了从弘文馆里出来的五位皇子。
给北寰言打伞的小内官看见皇子们,想行礼,手上却拿着伞不敢怠慢北寰言,两难得脸都红了一圈。
北寰言看出他的难处,伸手接过伞:“我自己来。”
小内官感激地看了北寰言一眼,立即跪下身去给皇子问安。
北寰言收了伞,把伞靠在一边矮石上,欠身向五位皇子行礼:“北寰言见过各位殿下。”
大皇子许承青与北寰言同岁今年十五,但论月份,北寰言是这群少年中年纪最大的。
二皇子许承万,三皇子许承盛,今年都是十四。
四皇子许承长,今年十三。
五皇子许承和,今年十岁。
五位皇子看见是北寰言,表情各异。
大皇子许承青与二皇子许承万皆是冷眼睨着北寰言,三皇子许承盛嘴角挂着一丝不屑轻笑,四皇子许承长,五皇子许承和年幼,缩在一边低着头,哥哥们不发话,他们也不敢说话。
没人出声,也没人让北寰言起来。
这种作践人的手段,这些皇子们跟着自己的母妃,学得倒是挺快。
北寰言收礼抬眸,淡然地望着五位皇子,道:“微臣还有事,先走一步。”
大皇子与二皇子没说什么,倒是小北寰言两岁的三皇子许承盛,侧出一步,挡住了北寰言去路,冷哼:“这就是我东陵开国以来最年轻的状元郎?怎么连最基本的皇家礼数都不懂?父皇不是派嬷嬷去教你宫中礼仪了吗?”
北寰言没有理会许承盛恶言,继续躬身一礼:“三殿下,还有事?”
“大胆!”许承盛年纪不大,却知道摆谱,“我是皇子,你是臣子。我是君,你是臣。我不让你起,你怎么敢自己起?!”
北寰言深吸一口气,低声道:“微臣还有事……”
“给我跪下!”
许承盛上前一步,要北寰言下跪,要北寰言屈服。
北寰言薄唇紧抿,扫视一圈这三个他曾经的同窗。
自小就是这样。
陛下许他去弘文馆同各位皇子一起上学时,这些人就是这样待他的。
当年他避事,自请退了学堂。
而今过了八年再见这些皇子,除了变本加厉地欺负,再无其他。
沁春城审问如玉的时候,北寰言就尝到了不当君子当恶人的快感。这四个月留在暮云峰,他跟母亲学了很多鬼门渊一脉的书籍。
现下看见这些皇子不知收敛,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就不想忍了。
北寰言直起身子,紧紧盯着许承盛,声音淡然问道:“三殿下一定要如此给臣难堪吗?”
“这是难堪?”许承盛冷笑,“我这是在替父皇教导臣下!”
跟着北寰言的小内官见状想要悄悄隐退去找景雀。
大皇子许承青看出小内官意图,给自己身后内官一个眼神。那人立即快步过去,把那小内官压住,喝道:“跪下!”
那小内官怎么敢得罪皇子,只能跪在一边,一动不动。
春雨再细,洋洋洒洒地飘着也终能成滴。
北寰言略微尖锐的下巴上,已经聚集了一滴滴雨水。
才换的衣衫,肩头已经打湿。
北寰言眉宇微蹙。
他不懂,为什么三皇子许承盛从小到大都看他不顺眼,总是这般为难他。
最小的五皇子许承和,虽然害怕,但他还是颤颤巍巍地走到许承盛身边,轻轻拽着他衣袖:“三哥,算了……今天老师布置了策论,我们还要回去写策论呢。”
许承盛拉回自己衣袖,厌恶地瞪了许承和一眼,继续回头盯着北寰言:“我说得……”
“三皇子好大的威风!”一个女声从北寰言身后来。
众皇子抬头,看见北寰舞身着宫装,身后带着两个侍女,往御花园来走来。
北寰舞从侍女手上拿过伞,撑在北寰言身边,眼神锐利地盯着许承盛,嗤笑道:“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家给人足,时和岁丰。三皇子这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北寰舞!”许承盛被北寰舞嘲笑,顿时大怒,指着她道,“父皇许你随意出入宫廷,已经是莫大恩典,你们两个名不正言不顺,凭什么对我大呼小叫?还兄友弟恭?我与你们有何关系?!你也给我跪下!”
许承盛身边的掌事内官终于是看不过去了,上前一步低声劝道:“三皇子,不可……”
许承盛回身就给掌事内官一巴掌:“闭嘴!轮不到你教我!”
许承盛不知怎么的,看见北寰言一副不卑不亢、淡然自若的样子怒火攻心,怒气上头,就是要跟北寰言与北寰舞争一时长短。
他现在就是要拿自己的皇子身份压北寰双子一头。
北寰双子本应该是世子与郡主的身份,可他们不姓许,许景挚不能明着封,只能暗暗给方便。
有些事,差了一个身份,就差了一个阶级。
北寰舞见他如此执拗,眸光渐冷。
北寰言垂眸,轻声问道:“今日三殿下要我们下跪,可是有了十足的准备,接受接下来的一切?”
许承盛冷笑:“你威胁我?来人!让他俩给我跪下!”
身边没一个内官敢动。
这后宫之内,无人不知,景雀对这北寰双子无不上心。
不然以北寰双子的身份,怎么可能进宫身后就有伺候的内官与侍女?
北寰舞眼眸里带着许承盛看不懂的戏谑,她甩手把伞丢了,率先“扑通”一声跪在了石子路上。
北寰言也颔首,一言不发,撩起衣袍,与北寰舞跪在一起。
“姑娘!”
跟着北寰舞的两个侍女见北寰舞跪下,也连忙跟着跪了下来。
北寰双子脊背挺直,虽然跪着,却有一副任谁都无法打压的傲骨。
他们为了安王府,终究不敢在身份上僭越。这是许承盛心里想着的事。
这雨越下越大,从起初细雨便成了雨滴。
淋在北寰言与北寰舞身上,把他们浇了个透。
雨水顺着北寰言的鼻尖下巴往下滴,顺着北寰舞的发丝凝成水柱。
许承盛见自己目的达成,不由得心神清爽,甩袖离去。
大皇子许承青,二皇子许承万用只有对方看得懂的眼神对视一眼,也缓步离去。
倒是最小的两个皇子见哥哥们离去,连忙把地上的两把伞捡起来,撑开,给北寰言北寰舞挡着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