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东
许安归抬眸看了北寰言一眼,从衣袖里拿出一封信,放在矮桌上:“这信,你带回许都,交给陛下,陛下就会给你安排官职。但,别太着急拿出来。”
北寰言垂眸,看见那信上是父亲宛若剑锋一般的字。
他拿起,有些不解地看向父亲:“请父亲详解。”
许安归把茶烹好,北寰言立即把信塞进衣袖里,上前去帮父亲倒茶。
他倒了两杯,双手托起一杯递给父亲。
许安归见儿子这么有眼力,这些年藏匿在胸口的气也消了大半。
他接过那盏茶,茗了一口道:“沁春城的事,纵尚已经写了折子,把前因后果写得详细,呈到御前。那案子线索少,能在两个月之内把案子结了,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你自小聪慧,陛下看在眼里,才会派你去处理这件事。”
北寰言颔首:“我从许都出来之前,陛下就提醒过我,这事可能跟南泽王有关。”
“陛下手上拿着黑市,这方面消息很灵通。”许安归又道,“你一进沁春城,藏息阁的消息就引你去雏凤楼,也是因为黑市给藏息阁放了消息。”
北寰言蹙眉。
“这段时间,你看清楚陛下的用意了吗?”许安归抬眸,盯着北寰言。
北寰言只是片刻犹疑,直接给出答案:“引蛇出洞。”
许安归欣慰地点头:“那你现在明白我方才说的‘别太着急把这信拿出来’的意思吗?”
“这事如果陛下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让我来办,只要我办得漂亮,回朝以后,陛下自然要给我一个方便行事、能成为利剑的官职。”北寰言缓缓道,“只有大理寺少卿这个位置才能让我成为一把利剑。只要我回许都耐住性子,陛下一定会封我为大理寺少卿。”
“谋定而动,”许安归很满意,“这段时间,你在你母亲的教导下,把鬼门渊一脉的诡策学得很好。”
“父亲,”北寰言撩起衣袍,走到许安归正面,跪下叩首,“九年前我执意下山,为的就是今时今日这一场躲不过去的战争。我希望您能谅解我。”
许安归侧过头,望着北寰言。
“许都的危机并没有解除,”北寰言俯身,把额头贴在地上,“不然这些年,您与母亲不会这样寝食难安,藏息阁也不会每隔一段时间就要送消息来给母亲。”
许安归入夜一般静默。
“父亲或许不理解为什么九年前我执意要入许都,”北寰言直起身子,望着许安归,“但我希望父亲能明白,我即是您与母亲的儿子,便不会临战畏惧。
“回到许都,或许前路难行,可我身为安王府世子,只要父亲母亲在世,只要我们对皇位有威胁,朝廷上对我们的攻讦就不会少。
“我若不去许都,那便是瞎子。可若是我在许都,那便可以震慑那些有异心的人。我相信,事情到我们这辈终会有所改变……因为……”
北寰言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因为我与父亲母亲一样,希望看见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盛世王朝。”
许安归望着北寰言稚嫩的脸庞。
再过一个月,他就十五了。
稍显圆润下巴,在这四个月中也稍显棱角。
北寰言在飞速地成长。
他在他这个年纪,也曾顶撞过自己的父亲,翻身上马,一路向北,没入了那片任谁都知道艰险的境地。
现在北寰言站在与他当年一样的年岁,已经比他更加优秀。
他能看清楚前路凶险,也能看清楚旁人算计,更懂得利用自己的身世、自己的特权达到心中所愿。
这是他当年十五岁,不曾学会的东西。
都说青出于蓝胜于蓝。
他的儿子不仅想要东陵盛世,还想要从那个盛世里,把他给救出来。
能走得出来吗?
许安归曾经不止一次这样问自己。
十六年了,他从没找到答案。
而今他看见北寰言,忽然找到了答案——
哪怕是他的兄长,当年用尽一切谋算,也只是想给他留下一个盛世山河。只要山河永昌,万邦来朝,东陵盛世,那便是对他兄长最好的祭奠礼了罢?
“你去吧。”许安归有些释怀。
他的眸光转向窗外山涧细瀑,那些看不见的水雾在云海中驰骋。
那一刻,许安归想在想什么,北寰言不知道。但他知道那些藏匿在虚无里的芥蒂,总有一日会拨开云雾见天日,烟消云散。
北寰言起身,退了出去。
北寰洛才从里间出来,她滚着轮椅,到许安归身边,拿起另一盏茶,给许安归看:“这孩子,比一般人聪明。他们这一代人拥有改变世界的能力。”
北寰言没问母亲去哪里,只是用猜的就知道她没出去。
茶倒了两盏,一盏给父亲,一盏给母亲。
辰时,北寰言一行人由秋薄护送,浩浩荡荡地往山下去。
他们要赶在入夜之前到沁春城过夜。
安王府前,北寰言带着北寰舞、时均白、流云、流风、卫昭向父母拜别。
许安归望着从云雾中透出的朝阳沉默不语。
卫昭走了两步,见一行人走远了,又折回来,郑重其事地对许安归一礼:“殿下,我跟着大公子一起去许都了。”
许安归点头。
卫昭转身追上北寰言的脚步。
北寰洛坐在轮椅上,笑得山花艳丽。
她挑眉问许安归:“殿下猜猜,南泽王谋反一案,言儿特地把卫昭从牢里提出来,是不是也是因为察觉到卫昭是你安插在南泽郡主身边的细作?故意留在身边的?”
许安归垂眸轻笑,他似乎是小看北寰言了。
那孩子的心思,比她母亲来得更加长远。
他看似什么都不知道,其实早就什么都知道了。
就如今晨放在桌上的那两盏茶。
他好似藏匿在乌云后的朝阳,散漫地照亮大地,懂得怎么韬光养晦,隐藏锋芒。
“午膳,想吃春笋吗?”许安归推着北寰洛往回走。
北寰洛仰头:“还想吃野兔。”
许安归道:“一会儿去采竹笋的时候,给你打几只回来解解馋。”
南境入春,春雨连绵成一片薄纱,落在春涧。
万物初生,长势正好。
越往北走,春雨越发寒凉,无数嫩地泛出金色的嫩芽,在春风中浮动。
主子们进了马车,继续赶路。
南境春来只是一瞬,浅绿碧翠稀疏遍布。官道两旁嫩草萌生,深浅不一。露珠点点,印出天边湛蓝微光。
二月底,北寰言一行人的马车才到许都。
流云流风早就已经把许都舆图记在脑中,入了城,流云便加鞭往临府先去通传。
有车队走在朱雀大道上,免不了引来侧目。
时均白长这么大,第一次到许都。
看见这座都城繁华似锦的模样,觉得不可思议。
行人摩肩擦踵,街边叫卖声不绝于耳,只是坐在马车里,用听的,就能在脑海中绘出一幅繁盛的许都街景图。
秋薄把人送到临府,便快马加鞭往王城复命。
北寰舞拉着凌芷从马车上来:“走,带你去看看我住的地方。可好看了!是陛下下旨让工部来修的!”
北寰言从马车上下来看向凌信与时均白:“我们先把车上东西搬下来再说罢。”
卫昭流云流风三人连忙摆手,让北寰言先进府去拜见太傅,这等小事,让他们操劳即可。
北寰言不太习惯身边有人帮他做事,站在边上看了一会儿,才带时均白去前院,临允住的地方。
凌信趁着凌芷还没跑远,连忙把她抓回来,训斥道:“哪有到了别人府邸,不先拜见主人的?”
凌芷委屈巴巴地“哦”了一声,明明是舞姐姐带她跑的。
临太傅在花厅坐着,等一帮小辈们来。
时均白倒还安静,就是凌芷一脸不悦,她嘀咕一路:“哥哥不敢说舞姐姐,只能欺负我。”
凌信嘶了一声:“眼下在许都,我就是你监护人,教你礼仪,你还埋怨!仔细一会儿太傅嫌弃你不知礼,不教你!”
临太傅年纪大了,府上有些伺候的下人,但都轻手轻脚做事,没有人敢大声说话。
此时临允坐在堂里听见外面凌信跟凌芷争嘴,不自觉地笑了。
说话间北寰言带着众人已经进了花厅。
这么一看,确实来了不少人。
除了原本就一直在临府住着的北寰双子与凌信,这次还多了北寰言三个亲卫、时均白、凌芷这五个人。
安静的府邸瞬间就变得热闹起来。
凌芷长在山野,没学过规矩,但她看所有人都对正堂上那个白胡子老爷爷躬身一礼,她便也跟着学着行礼。
一边行礼还一边偷看,这个老爷爷。
这老爷爷可真好看呀!
白头发、白胡须、白眉毛,比爹爹还像仙人。
仙人老爷爷身着对襟素衣,坐在上堂扫视下面一群向他行礼的小辈。看见凌芷不规矩行礼,偷偷地看他被他发现时,仙人老爷爷竟然对她挤眉弄眼。
凌芷喜欢临允,看见他对她眨眼睛,立即嘿嘿傻笑。
临允让所有人不用多礼,凌芷立即跑过去,趴在临允腿上:“老爷爷,您就是以后教我读书识字的老师吗?”
临允抱住凌芷,愣了一下。他似乎没听说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