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启动交接
十月二日,二十二点,大雨渐歇。
张斌挂断电话去了卫生间。
对于像他这样的人而言,接到深夜来电从来都不会有好事。刚才,电话里的人说齐染被人谋杀了,需要他立刻去一趟故宫博物院。
扭开水龙头,细致的搓洗完每一个指缝,又喷了两泵香水。
密闭空间里香水迅速扩散出烟草和皮革特有的味道。
张斌并不适应这个味道。
除去纪律,他本身就不喜欢这些东西。无奈外交部个顶个都是人精,他必须要掩盖保养枪支之后手上遗留的枪油味。尽量快的换上西裤和衬衫,一边整理领子一边抓起保险柜上摆着的手表和钢笔。
军校毕业后,张斌一直服役于第二炮兵部队司令部。
两年前,他接到一封古怪的调令——保留原职,从第二炮兵部队司令部借调到外交部办公厅。
“怎么,觉得受委屈了?”
“报告首长,人民政府和军委不存在可借调关系。”
“这是任务。”
“保证完成任务!”
那天,张斌脱下军装领了身份证,摇身一变成为了外交部的公职人员。
接下来的两年乏善可陈。说是任务,却没有任务目标,没有支援,没有可供汇报的人。每天埋头在冗杂的文件中,接无数的电话,开开不完的会,夜以继日办理文电转运、沟通各方情况、协调内部工作。
齐染死了叫他去现场?
齐染是外交部军控司的副司长,张斌是办公厅主任的助手。私下里他们甚至没有一同吃过饭。
他们两个为数不多的渊源一是母校,二是都当过兵,三是都来了外交部。但齐染是比张斌大六届的学长,在学校他们并没有过交集。张斌毕业后去了二炮。那是支独立作战部队,军委直属三大军种总部之一,遍地都是汗水、热血和尘土。而齐染则在总参谋部任职,总参谋部也是军委直属,赫赫有名的四大指挥机关之一,与作战部队迥然不同这是个随便扔支笔都可以砸中将军的地方。两年多以前,齐染转业空降到了外交部军控司担任副司长。不久之后,张斌接到了那个匪夷所思的任务。
前不久老首长约张斌吃饭,席间他问过。
“任务跟齐染有关吗?”
“你在办公厅,他在军控司,你关注他干嘛?”
张斌不关注齐染。
但齐染的工作相比其他人很不饱和。有事没事就往他们办公厅跑,一坐就坐一个来小时。蒋主任被他搞得不胜其烦,每次听说人准备过来就提前关办公室门。这可苦了他这个助理,一天天忙的要死还总是要面对那张讨人嫌的脸。
这很难让他不多想。
“我在外交部做了两年。”
“不干的挺好嘛。我听说他们明年准备提你了。”
“我认为组织应该考虑把我派到更需要我的地方去。”
“我认为你认为的不切实际!你除了英语还会说什么外语?人话都听不懂还指望人家把你派出去?”
“我想回二炮!”
“任务没完成哪儿都别想去。”
“两年。”
他连任务是什么都不知道。
“你小子平时都不看电影吗?人家三年三年又三年,快十年才抱怨。你才两年,你可忍忍吧。拿着两份工资干一份活,又没人亏待你!”
人家起码一开始画了个三年的饼。
“你们压根就没想过让我回去。”
“胡说八道!”
张斌离开二炮前战友们认认真真给他办了退伍仪式。送别之后,他们迅速擦干送别的眼泪,当天就删除了他的一切权限。先是迫不及待把他踢出了所有群聊,又直接回收了他的宿舍。他们甚至没通知他回去收拾东西,而直接把他的证书、奖状、勋章连同锅碗瓢盆都打包寄回了他的老家。
现在,军控司的副司长死了,他们连夜找办公厅主任的助理去现场。
这种不合理的安排,让他确定了之前那个合乎逻辑的猜测:齐染确实与他那个任务有关。
那么,齐染怎么会死呢?
像是一场密谋已久的行动。明明是暴雨如注的天儿,雾气却在雨停之后悄无声息的覆盖了整座城市。
张斌打开收音机,午夜电台里放着港台女星的歌:“再美的花朵,盛开过就凋落,再亮眼的星,一闪过就堕落……”
换了几个台。并没有找到路况播报。
细密的水雾黏附在挡风玻璃上,迅速凝结成一颗颗小水珠。张斌打开雨刮,单手握着方向盘将车踩停。
交通灯由黄跳红。
平日里用以维持法度的光芒在车窗前迅速晕成一滩模糊的血红。
三天前,张斌曾经预感到齐染要出事。
那天傍晚,蒋主任让张斌给军控司送份着急的材料。他到地方发现齐染早就走了,办公室一如既往忘了锁门。
不锁门违反保密规则。
不知道是中年叛逆,还是天生反骨。齐染一向热衷于在规则的边缘摩擦。
他手底下的小姑娘们倒都很喜欢他,说齐副司平易近人还没有距离感。张斌无法理解那些小姑娘。一位把部长车撞了还企图逃逸的副司长,一位开会的时候又嘬牙花又修钢笔的副司长,一位带薪拉屎拉到清洁阿姨愤而写举报信的副司长……
他走进齐染办公室,一如平时顺手将他桌上的不知道哪里找来的陈年杂志叠好,又将盖好笔盖的钢笔放回桌上。突然,他感觉很不舒服。那是一种离开战场之后再也没有过的感觉。他按部就班将各项电器的电源断掉,做好一切后,他轻轻锁上办公室的门。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后,心开始发慌,就连喝水都让他心烦意乱。
张斌的正职是参谋。行兵打仗,上肩扛着国家未来民族兴衰,下手握着万千同志生死信任。参谋长一天说八百遍:要理智。作为参谋,他非常不愿意遵从这种毫无逻辑的感觉行事,可他又没办法把自己从这种感觉里剥离出来。
如果非要找什么理由……
他并不认为齐染粗心大意。
客观来讲,齐染把自己的本职工作做得非常出色。这个人对外的时候睿智有锋芒,谈判交涉心思细腻杀伐果决。会议上他看问题从来都是一针见血,给出的方案永远深远踏实。虽然齐染常年无视锁抽屉、锁门这类规则。可历次突击检查,他那大敞四开的屋子里从来没让人找出过一片涉密资料。有一回他在最显眼的地方摆了一本快被翻烂的《化学》杂志,如同一个拙劣的陷阱。检查人员不死心翻查杂志,里头果然掉出来一张写着“天天翻他人抽屉,张百忍都表示忍不了”的纸条,气得检查人员都笑场了。
“张百忍是谁?”张斌问过他。
齐染叼着烟手指天空:“玉皇大帝啊!”
即使如此奇葩,他也曾是总参谋部曾经的青年才俊,是老辣让人闻风丧胆的年轻将军。
他从不粗心大意,从不!这支笔对他很重要,他不应该把这支笔落下!
张斌十分确认齐染对书法没有任何兴趣,他的字丑到拉低了外交部的平均水平。但他很珍惜那支钢笔,不论做什么都贴身带着。虽然张斌并不觉得这支几千块的外国笔比办公室订购的晨光签字笔好写到哪里去。但物件总有“实用”之外的意义。
落下一支笔不能说明任何事情。
“齐副司,我是张斌。”三天前他拨通了齐染的电话。
“有事儿?”
“我……”我感觉你可能要出事所以打个电话,张斌放下杯子:“您要的那份材料已经好了。如果这几天您回单位,提前跟我说一声,我也回去。”
“放完假再搞。”
“钢笔您落下了。”
“哎呦,你赶快帮我把笔帽盖上,别晾干了。那啥,你把它揣兜里,别让那些□□崽子顺手拿去使了。哎,我这撸串儿呢,你要不过来一起吃顺便把笔给我送来?”
“不了,我还有工作。”
“加班加班,有完没……”
张斌挂断电话,齐染接下来说的话无关工作,他懒得听。
这是他们之间最后的对话。
长安街灯火通明,笔直的延伸进夜的深处。
张斌那张满是疑惑的脸与漫漫长夜的路在玻璃上交叠。平日里庄严繁华的长安街在今夜的雾气中多了点讲不清的意味。
车驶入午门停车场之后,梳着马尾的小姑娘拦了车:“您好,刚刚是我给您打的电话。”
张斌看了一眼小姑娘的警官证,是实习生:“不好意思让一下,我先倒车。”
“他们让开进去。”小姑娘有些腼腆。
张斌一愣:“上车。”
小姑娘看了一眼副驾驶,低头攥着自己的警官证局促地拉开后排车门:“听说开车进这是外宾的待遇呢。您车里也有外宾的味道。”
张斌心说外宾要都是这个味儿那外交部的精英们应该都得鼻炎了。
为了掩盖保养枪支之后手上遗留的枪油味,一开始他喷的是六神花露水。结果在饭堂被齐染逮到,追着他吐槽说他身上有一股子澡堂味儿。于是,他去商场买了一瓶叫喜马拉雅的香水,齐染闻到之后终于闭了嘴。突然一天齐染跑来送了他一袋子黑芝麻,还念叨说防脱发不能只用绿瓶的霸王。张斌想不通他用的明明是清扬,齐染为什么认定他脱发。结果蒋主任告诉他,说喜马拉雅的味道跟绿瓶的霸王一样。今天的香水是齐染死乞白赖送他的生日礼物。张斌降下车窗,吸了一口气充满水汽的新鲜空气,心说这死贵的东西还不如六神花露水和绿瓶的霸王容易接受:“破坏文物的特权算不上好事。为什么需要我把车开进来?”
香水味呛得他心烦意乱,今晚想不通的事太多。比如:警察为什么这么急着找他?
因为前几天那通电话吗?就算他是齐染死前为数不多的联系过的人,也不至于大半夜火急火燎召到案发现场来。急成这样,停好车走进去的十几分钟都要节省。前阵子新闻上,民众还为外宾有特权的事争论不休。人都死了,差这十几分钟?文物比齐染重要多了。
“待会儿要把尸体交接您,总不能让您抱着出去。”
张斌猛一脚踩停了车。这车不是他的!他盘算了一下本来就不多的账户余额。重新发动:“我是谁?”
实习生咯咯笑起来:“办公厅张助理啊。”
“那为什么要把尸体交接给我?”
“通知上是这么说的。”
谁的通知?随便一个通知,就敢把外交部副司长的尸体交给个人?
乾清宫门口乱哄哄好多人,呜呜泱泱的手电筒晃得人眼晕。
张斌一下车就看见前几天还活蹦乱跳的齐副司正四仰八叉躺在地上。穿着一套影响市容的卡通拖鞋和睡衣,额头上有一处枪伤,后脑勺没了半块头骨,里面的东西溅了一地。
从出血量和喷溅形态来看,大概率是第一现场。
看到枪伤,张斌立刻意识到今晚的一切比他想象的要复杂。
这是个禁枪的国家,能被枪打死的人本来就不多。偏偏这个地点又太敏感。
环顾四周,灯光还算明亮。场面乱中有序,武警基本都撤了,驻扎部队的人也正在撤。公安的痕检、法医也都开始着手往自己的工作箱里收拾东西。眼睛一挑,目光与那位领导模样的人短暂交会。张斌环顾四周,现场看起来职级稍微大的人都远远的打量着自己,但这些人都没有过来打招呼的意图。
没有熟人。齐染平时的小跟班不在,军控司的司长不在,部长副部长也都不在。整个单位就来了一个人。就是跟齐染八杆子打不到的自己。
张斌往西侧望了望。今夜这些匪夷所思的处置方式是出自那边吗?能同时指挥博物院、公安、武警、驻扎部队的好像也只有那边了。所以,齐染死了,就是这个任务等的变数!
“那个,张助理,时间紧急咱们这边先办交接手续吧。”实习生挥了挥手里的文件夹,对着他局促又礼貌的微笑。
张斌接过文件夹。
现场这么多人,偏偏派个一问三不知的实习生来对接他。其他人大多都闲着,三三两两的聊天,三三两两的往这边看。
“把尸体给我,这不合理也不合规。”张斌一边翻资料一边说。
“特殊情况,我们也是按通知办事。您看,这手续都是齐的。清单也在这儿。您核对没问题的话,就签名确认吧。骑缝加页签!手印盖在签名上。”
文件上的确写得很清楚,张斌要把尸体和证物运送到保安大队。张斌又抬眼去看那漆黑的宫殿。变数来了,然后呢?
“送去哪个保安大队?”张斌又问了一个看起来很愚蠢的问题。
“这哪儿是我能知道的。”
银行、商场、小区、地铁、商务大楼……这些地方大部分的保安都隶属于几间性质差不多的安保公司。说起安保公司他倒是想起来一间可能跟这事有点关系。
那是系统内的迷你安保公司,主要负责一些因为涉密而无法外包出去的安保业务。说来并不神秘,众所周知里面的员工有好多是因故不能清退的老弱病残,工资微薄好在稳定,几乎算是福利部门。非常偶然的一两次,蒋主任让张斌去那送过点材料。张斌记得大爷态度冷淡,跟低端小区门口沉迷于阅读报纸的看门大爷没有任何不同。
会是那里吗?
“领导,抽根烟!”
循声回头。
说话的是一位老刑警。头发花白,警服有点脏,眼睛里满是血丝,看起来很疲倦。四目相对,老刑警浑浊的眼睛闪出零星锋利的光芒。
张斌签好名把文件递交回去。
老刑警咧开嘴笑着朝他递来一根中华,声音沙哑:“来一根儿?”
“谢谢,不抽烟。”
老刑警讪讪的将烟叼进自己嘴里,走了两步。忽然回手把剩下的半包烟丢进张斌怀里:“长夜漫漫,领导还是留着提提神吧!”
张斌握着烟环顾一圈发现垃圾桶实在太远,齐染的尸体已经被打包好等着他搬走。
没有人有帮忙的意思。张斌抱起裹尸袋。尸体还软的,应该刚死不久。这头他正对着清单往车上搬证物,那头驻扎部队、武警、刑警、保安竟迅速撤光了,就连现场的血迹被提着水管的工作人员快速冲刷干净。突然之间,这硕大的宫殿里竟静得仿佛只有他一个活人。
想给蒋主任拨个电话,转念一想只发了条短信,没说送尸体的事,只是非常仓促的提出了想要买车的意愿。
缓缓驶出宫门。
后视镜里,遮月的云短暂移开了一角,雾朦朦的月色下古老的宫殿圣洁得仿佛从来都不沾血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