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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寿比胡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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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后?然后这个宅子的一切就都拜托珊妹打理了。”

    “您只需要一名管家?”

    蓟城人才济济,能打理好这座小宅子的人数不胜数。招管家大可不必如此费周折。

    “这宅子对我很重要。”

    这她知道。第一次见面时,因为这座四合院背后的债务问题过于复杂,王陵珊试探性的提出了另一套位于后海的院子,那个院子风景好,邻居好,面积好,车位好,升值空间好,全方位完胜寿比胡同这正对着公共厕所还没地方停车的破地儿。当时,郁杭指着地图说:“我就要这间正对着公共厕所胡同里的小宅子。”

    王陵珊是很久之后,才知道这宅子跟郁杭的故事。

    这座四合院在十几年前,曾属于一位叫灰劲的老先生。

    灰先生是1906年生人,幼时大清尚在,经历过乱世飘摇国仇家恨。战事平定以后,他作为某神秘江湖组织的末代掌舵人,将该组织交给了军方。起初整编时,为保人心稳定,由灰先生代任初代队长,军方派驻政委,并由此奠定了沿用至今的双主官模式。

    灰先生作为该组织掌舵乱世的王者级人物,一生血勇战绩闻名三界。

    他跟郁杭的故事,起于他命数将尽之时。

    彼时,卸任一切俗务的灰先生热衷于周游祖国大好山河。忽然一日,他在西湖河畔看见了柳树下头纳凉的郁杭,心里竟升起了一个疯狂的计划。

    1990年八月的早晨,郁杭随意幻化成个孩童模样,溜溜达达从灵隐山上下来。

    八月的临安城太热,他只照例下来找个临水有树的地方发呆。来到老地方,漫不经心回头扫望。便看到灰先生又来了!

    每天,郁杭蹲在涌金门岸边儿上望雷峰塔,发呆。每天,灰先生坐在涌金门的草地上看郁杭,也发呆。灰先生从未过来搭话,但也从不掩饰自己对郁杭的兴趣。可他只看着,然后从附近馆子里买两碗片儿川,一碗自己吃,一碗摆在边上。日复一日仿佛永远吃不腻。

    盛夏酷暑,西湖车水马龙游人如织。从未交谈过的两人仿佛两头虎伏的兽,都在等对方按耐不住。

    郁杭用柳枝儿扫着自己漏了脚趾的球鞋。

    抬眼,来来往往的人,一个个都吃着冰棍儿喝着可乐。妖饿不死也渴不死,不用食人间烟火。可是想喝。

    灰先生一边往嘴里填了一大口片儿川,一边抬头看郁杭。他的生命已经消耗将近,日渐沉重的步伐和偶尔的混沌健忘让他明白自己已经走到了人生边缘。近些年祖国有了盛世太平的初照。他一个老头子孤家寡人,竟然觉得这日子美好的来,又实在缺个伴儿。熙熙攘攘的世俗岸边,他一眼看中了这个小娃娃。

    郁杭回头看灰先生。民国的时候他就知道这老头。

    灰先生居心昭昭地吃着片儿川。郁杭扭转头,继续对着雷峰塔和万丈红霞发呆,他抗拒与任何人结下因果,他认为那很麻烦。

    终于,灰先生踩着手纳的白底黑布鞋,踏着方步,手里拎着两瓶可乐,朝着郁杭走过来。

    “喝可乐吗?”

    当时郁杭有两个选择,一是杀了灰先生,二是接过来,毕竟随口让灰先生滚人家是不可能滚的。杀了,结的因果更大。

    “喝!谢谢爷爷!”郁杭伸手便接过来。可乐对郁杭来说是个稀罕玩意。无他,就是穷。抗拒与他人结下因果,就得顺其自然。顺其自然总是会囊中羞涩的。像郁杭这样穷的妖要很久才能买上一瓶可乐。1990年的可乐与现在不同,气儿足还不太甜,从冰柜里拿出来咕噜噜喝进去,打出一个大嗝,宜春宜夏宜秋,凉快宽舒。一饮而尽,将可乐瓶子还给灰先生,郁杭歪着头天真无邪:“爷爷是新闻里说的人贩子吗?”

    “娃娃你这么聪明,怎么会喝人贩子给的可乐呢?”灰先生笑起来,一副蔼然仁者的模样。

    郁杭张开双臂比划:“没有办法啊。我身边没有大人,跑不掉的。天这么热还是喝了比较划算。”

    “爷爷不是坏人。”灰先生说这话的时候满脸的褶子都苦在了一起:“爷爷就是想要个孩子。娃娃愿意跟爷爷走陪陪爷爷么?”

    郁杭礼貌地点头表示同意。用时间换几瓶可乐,双方互不相欠也不伤因果:“我冬天不喝可乐,那时我就要走了。”

    灰先生笑起来:“娃娃多大了?”

    “六岁。”

    “是个聪明的好娃娃。以后叫爷爷灰先生吧。”

    灰先生拉起郁杭的手,带郁杭去了蓟城。

    一老一小住在寿比胡同的四合院里,闲来无事灰先生教读书也教打拳。郁杭一学就困,一考就会,马步扎实拳头生风。想来他游荡人世许多年,又有什么不通透的地方?水缸里养着鱼,下雨时有涟漪,郁杭常常喝着可乐望月亮,浩魄团团清辉满堂,小小脑袋瞌睡打得快要砸穿地砖。灰先生从不强求郁杭时时紧绷,像每个宠溺孙子的老人放其自流任其偷懒。在几个下着小雨的下午,他披上长衫在海棠树下给郁杭唱戏。唱端冕中天,垂衣南面,山河一统皇唐。郁杭坐在垂花门的门槛上抱着鸟笼子一边逗八哥一边跟着哼,升平早奏韶华好,行乐何妨。

    冬天的时候,郁杭趁一夜晴朗灰先生会友,推开四合院的门,慢悠悠走出去,顺着公路一直走,走回临安,走回西湖,走回那棵柳树下头,长舒一口气,歪着头望雷峰塔。

    突然之间,郁杭回头。目光穿过人流熙攘看见草地上坐着的灰先生正捧着碗吃片儿川。

    这就是这个宅子,在郁杭这儿的开篇。至于后来,他们之间出现过几次杀机,郁杭又为的什么硬闯地府帮灰先生讨来十二年阳寿,就是另外一段故事了。

    至于说,齐染的出现,那就要到1999年春节了。

    那是个平平无奇的日子。

    那一天清晨,长成少年模样的郁杭则刚刚起床,蹲在四合院儿里刷牙。

    “你看起来很无聊。”时任应急处理中心副主任的齐染打着拜访灰先生的借口进来与他搭话。

    虽然,郁杭在齐染搭讪的时候就看透了这个人就是抱着“跟他搭讪”这个目的来这个院儿的。可那时,他不与人结因果的原则已经被灰先生搞得乱了套了,而他又确实太无聊了。

    那天,他们打了一个赌。按照约定,输的一方要帮另一方做三件事。

    郁杭后来一直不肯承认,他始终说,当时比起愿赌服输,无聊才是守信的动机。也确实,那时候的郁杭跟认识王陵珊的时候不太一样。灰先生当时对他的评价是:喜静好坐竟食虎豹。可心里的变化,谁说得准时分呢?总之,不久之后,院子里住进来了个一心求死的少年。

    齐染的要求的第一件事很简单:“不要让这个人自杀成功。”

    这要求就像曾经风靡的那个“是男人就上一百层”的无聊游戏。

    有很长一段时间,郁杭甚至没有跟那个一心寻死的少年讲过话。

    愿赌服输,而已。

    他只在少年把自己挂树上的时候,掐断树枝;在少年拿着菜刀砍向颈动脉的时候,捏住刀刃;在少年给自己吃了不知道什么药的时候,把少年的脸踩进屎坑里,让少年自己吐干净;有时候,他会提前一点站在少年身后,在少年下定最后决心的时刻,拍拍少年的后背,示意少年不要做无用功;有时候他会冷眼旁观,等少年从楼上跳下去,再在半空中把少年救走。

    “释迦牟尼与魔王波旬的区别是什么?”

    千年前,郁杭曾问过济颠。济颠喝醉了尽说废话。济颠走后,人世孤寂,他下了山。一路上遇见过许多人很多事,他慢慢从自己的情绪中知道了答案。遇见冥顽不灵的人,佛祖选择度化,魔王选择虐杀。

    郁杭当然动过杀心。

    妖的骨性里带着与生俱来的恶。他从来都不算有耐心的妖怪。

    可在他掐住少年脖子的时候,他又看到了少年解脱得逞的神色。

    他人的生死之间,身为杀人者的妖怪忽然认为自己中了计。这个事就变成了无解。他将少年扔到地上,踢正少年侧到一边的脸,对少年说了第一句话。

    那是一句他自己都不信的鸡汤:“你多想点美好的事,心情就可以舒畅了。”

    “美好的事是什么事?”

    青少年总会提出长者难以解答的问题。

    像郁杭这种老妖怪怎么知道对于青少年来说美好的事是什么事呢?郁杭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天上的月亮像是大姑娘的屁股,白亮,灰先生每次看到月亮的时候都是这么想的。然后内心就会慢慢荡漾起来。你试试。”

    那少年因此始终认为郁杭是好色的。

    特别是没多久,少年说他要去考大学,考北航。郁杭出于让他心情舒畅的角度关心他,说南航的空乘更好看,为什么不考南航呢?

    “南航是航空公司。北航教人造战斗机的学校。”

    郁杭寻思,那北航就北航呗,什么航也别想飞出去自杀:“我陪你考。”

    结果人家考上了,郁杭没考上。

    “你等我一年。明年我保准考上。”

    人一旦付出多了,就会难以承受沉没成本。

    妖怪也一样。

    “齐染这孩子吧,是个很务实的真小人。他的野心很重大,私心很重,脑子还聪明,看人特别准,尤其擅长找冤大头。”胡晏春后来如此表扬齐染。

    总而言之,等时间来到郁杭找刘幸福买房的那年,他早已不是初初住进寿比胡同时那心态了。

    “先离我远一点。”郁杭打断她思路,抬头看了眼天。

    王陵珊跟着他的视线仰头,看见一道光亮由上至下直砸身前。紧接着天雷滚滚,风卷暴雪,电闪之间地动山摇。再一瞬,雨碎碎的飘,一切仿佛都是错觉。王陵珊吞了口口水,缓缓低头。只见郁杭四仰八叉坐在地上,被劈得乌漆麻黑头发微卷。只不过他到底算是只烫了个头,皮都没有破一处。王陵珊听他轻骂了声挺脏的粗口,紧接着便见他撑着地爬了起来:“不用着急,珊妹在腊月初八之前给我回复就行。我今晚要先去乾清宫杀个人,快过点了比较急。你随意?”

    杀人?!

    这是能随便跟她说的事吗?

    郁杭扬扬下巴,示意王陵珊关注身后的监控摄像头:“今天酒店、商场、主干道路的摄像头,前台、司机、sa不下十数人,都能证明珊妹跟我在一起。但是明天警察不会来找你。日后也不会。”

    “哦。这样啊?”

    “嗯,你还是王总,是刘幸福的朋友,你在人类社会里那些按下葫芦浮起瓢的破事我不干预。这份工作三年为限,不影响珊妹日后全身而退。”

    “了解了。要不我认真想想我是否可以胜任。您?先忙?”

    “好嘞。”

    王陵珊往正街走了两步心里忽然升起极为不祥的预感。他把时间推到腊月,给足她一百天找出路,实在是太宽裕了。宽裕得必然有点阴谋。

    今天郁杭有与她无关的心事。上午她打电话约郁杭,郁杭明显犹豫了一下才让她去王府井大街找他。她到地方的时候,正遇上个修罗场。路边的咖啡厅,郁杭的前女友在求复合。她嬉皮笑脸背着她的假lv出场,当即被郁杭拉了当工具人挡刀,结果挨了个耳光,假发都飞了。

    那漫天的大雨啊,就像杉菜离开道明寺那天一样大。郁杭跑到雨里把她假发捡回来,然后在前女友几乎能杀人的目光下,挽着王陵珊径直去了隔壁的文华东方。

    虽然说郁杭的思维回路有点不正常,但一天之内解决前女友,面试管家,还要杀人。这行程是不是太赶了点?他下午在酒店画画的时候,心思沉重,显然今天的重点不在她而在于晚上这档子谋杀。

    “不好意思,还有一个问题。如果杭老板不着急,为什么今天肯见我?”王陵珊停下来问。

    “你今天有点危险,带在身边反而简单。”

    “没懂您的意思。”

    “有些术就像你们的鱼雷。而我应用了双层减震浮筏技术,自带主被动联合变深拖曳列阵声呐,还敷设了消声瓦。”

    “呃……说人话。”

    “正常情况,你在我身边,我什么都不需要做就可以让对方的鱼雷找不到你。即使找到了,你在我身边,他们的术也会像刚刚的雨水一样,碰不到你。你离我太远,我还要分神帮你拦截,有点麻烦。”

    “所以它空射了。”

    “不,它会选择第二目标。”

    王陵珊脑子嗡一声:“那它打中了谁?”

    “唔……好像叫崔璐。她今天是不是开了你的车?”

    她跟崔璐不算朋友。

    有一阵子,王陵珊觉得崔璐聒噪。崔璐窥破了王陵珊对婚姻和感情不切实际的偏执。偏偏她聪明又愚蠢,非要戳破王陵珊的痛处。这绝不是一个聪明员工会做的事。可是……她心领了崔璐的善意。所以当崔璐遇见不好的事,连工作也出现纰漏。王陵珊却硬刚了董事会,又拒绝了她的辞职申请。

    王陵珊死死捏着手提包:“您让他人替我死,这个事我得提前知道。”

    两人之间有一瞬间沉默,然后一直以来和谐共处的气氛就如同烟雾般消散了。

    他虽还是好好讲话,但连声音都冷了下去:“不是我让谁替你死。是因为你在我身边,想杀你的东西就转了结了他人。你的车子、房子、办公室都有你的……你可以理解为气息。如果你消失,带有你气息的地方会让鱼雷误判那就是你。这不是针对谁。换成刘幸福或者你那个合伙人在里面,今天死的就是他们。”

    王陵珊咬得牙都在颤。

    在蓟城的这八年,她无时无刻都是那个唯利是图、不择手段的人。作为王总,她不止一次用他人的未来换取过自己的贪图。可是……

    说不清憋闷在胸腔里的情绪是什么。

    悲伤吗?

    庆幸吗?

    愧疚吗?

    好像都不是。

    大脑一片空白。

    然后是汹涌的无措和愤怒。

    过往八年,她将执念的钟摆拉到了极致。她坚定地朝着她的目标奔赴,坚定到连文达都站到刘幸福那边吐槽她冷血。可这一刻不论理智怎么阻止,意愿都不可避免的往回荡去,她无法抑制那个被埋葬在升州的自己重生。

    被掩埋已久的痴望破土而出,无声的席卷了万物,大有摧枯拉朽之势。

    他怎么可以?!

    愤怒甚至突破了本能对死亡的绝对恐惧。连同佩戴多年的面具,被击碎成飞沙。

    “珊妹怪我呢?”

    语气已经变得很冷。

    “一点点。”

    “法,可以盗天地之机,可以穷鬼神之理,可以助国安民,可以济生度死。但这些与我这妖邪有什么相关呢?”

    呵,果然连言辞变得尖锐起来了。

    “嗯,您这样做无可厚非。”

    “这样。如果你今天住进来。作为一家之主,我不吝于为你做些理所应当的事。”

    去你妈的一家之主!

    王陵珊微微侧目,眼底有泪光闪烁:“在您看来什么是理所应当的事?”

    “去冥界帮她讨个好来生,再赠予她现世父母些钱财。相当于企业关怀,可以吗?”

    “来生太远,不如就这辈子?咱们拨乱反正,起死回生。至于富贵……我自己给她。”

    “那不行。”

    “是没这个能力还是有什么苦衷呢?”

    “有这个能力,没有苦衷,你不值得。”

    王陵珊缓了态度,扭头对他笑了笑:“这个临时福利可以延到天亮之前吗?天亮之前我回您。”

    “可以啊。我忙完给你煮宵夜。想吃什么?”他那态度也缓和了。

    “我不挑食,您决定。”

    她走进簋街,伸手拦了辆的士。

    窗外的雨又渐渐大起来,跟司机说了句“随便转转”之后,她才慢慢蜷缩在后座,靠着车外的灯火让眼泪流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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