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三起命案
王陵珊戴上柜台的一次性白手套,低头摘掉耳垂上璀璨生辉的蓝钻。
众所周知珠宝商都喜欢宣扬宝石独一无二那一套,尊贵的vic又常对定制化服务毫无抵抗力。以至于真正昂贵的珠宝都需要提前预订,甚至拍卖竞价。她是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
郁杭从一位陌生太太手上截胡了一套价值过亿的蓝钻珠宝。
不论郁杭的银行账户有多少余额,这个数字在当下社会中代表的意义都意味着它不合适被作为礼物,由郁杭送给王陵珊。
事情的发展方向超过了可以被预判的范畴。
“这是第三起……”总包单位负责人低头抹着额头上的雨水。
据总包介绍,这个盘起先比大多数正常的盘都顺利。直到八月三十一日,死了第一个人。
那一天是中元节。
总包公司的老板们跟齐迎亚、文达这种常在空调房里的老板其实不一样。他们常年亲临现场,多少都遇见过几桩无法解释的事,在神鬼方面的态度多是宁可信其有。恰逢出事那天星期五,总包其实早早就找好了让大伙儿提前下班的由头。
夜里,空荡荡的工地更是仅有寥寥可数的值班人员。所以谁也没有发现,工地里溜进来一个流浪汉。
不知道是中元节习俗的缘故,还是有心人故意为之,第二天清洁阿姨发现工地里到处都是冥纸。阿姨骂骂咧咧收拾了一上午,临到中午才转到出事的那栋楼,发现了一名流浪汉的尸体。
大中午,灰色楼梯的阴影压得下头十分阴凉,风一吹,白白的长条的染了血的冥纸追着人打旋儿。明明是二十八九度的天儿,却吹得人骨头缝都发凉。
流浪汉的死相很不好。脸砸在地上,摔得稀烂。
总包负责人很忌讳这事,一头着急忙慌息事宁人,另一头马不停蹄请人来超度。
忙了半个月想着终于告一段落,结果又跳楼摔死个大学生。
又是一地的冥纸,又是摔得稀烂。
到此,这个事情就已经变得不好了。
楼盘声誉姑且不谈,就这个事本身,它就已经开始往邪性的方向发展了。
这回总包狠下心自掏腰包从紫荆特区请来一位重量级大师。包吃包喝包旅游,在工地打着别的名义搞了场声势浩大的仪式。完事还将工地外围所有围蔽重新拆掉重做。围蔽外头依然是统一的安全责任标语,夹层却特殊定制了驱鬼辟邪的暗纹,底下又埋了符咒。那之后,所有值班保安都双人行动,监控值班室也是双人,除此之外还加装了天量的监控摄像头。特别是出事那楼,每一层都装了七八个监控,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个盘是哪个银行建的总部。
于是,他们看到了无死角拍摄的第三起。
刘幸福撑着椅子边缘反反复复地挪动屁股。
齐迎亚被他晃得眼晕:“你有痔疮吗刘幸福?”
文达语气礼貌地说了句不相干的话:“她叫崔璐。”
总包负责人又费劲的擦了擦额头。
“你回去吧。这里我来处理。”文达轻声说。
此时正对着刘幸福的电脑屏幕里,冒雨而来的女人已经穿过了大堂。
刘幸福知道屏幕里的女人叫崔璐,他见过她。就是因为见过,他才没有办法近距离复盘她死亡的过程。不需要血腥暴力的场景,单单只是注视熟人平静去世就已经可以令人不适。
“沙沙”的电流声中,崔璐的黑色高跟鞋“咔嗒、咔嗒”有节奏的敲击着地面。灰蒙蒙的城市灰蒙蒙的雨,灰色翻飞的衣摆,崔璐轻盈如同拥有保护色的蝴蝶,精灵般穿过灰颜色高耸如巨兽的大楼框架,一层层向上攀爬。
同一时刻,郁杭正穿着浴袍在蓟城最奢侈的商场里追在王陵珊身后小跑。
王陵珊扭头看了一眼,忍不住走得更快了些。她之前怎么从来没发现他如此没有羞耻心。此刻他正顶着乱糟糟的头发,拎着购物袋的手上有颜料,口袋里倒插着一瓶刚从爱马仕薅来的免费矿泉水,脚上是酒店的拖鞋。因为矿泉水太沉浴袍领子朝着一边歪斜,走几步就会色情的露出来一半胸肌,他虽然会停下来整理衣服,但衣服必定会在他小跑着追她的时候再次散开。两个商场保安已经手持装备尾随他很久了,大有随时冲过来举着盾牌将他叉到墙上的可能。
“珊妹还有什么心事?”
大庭广众的,啧,王陵珊眉目柔和:“杭老板为什么这样问?”
“今天我们不但解决了珊妹快要死的问题,还买了好看的衣服。可是珊妹看起来仍旧心事重重。”
王陵珊“嗯”了一声,继续往前走。高跟鞋踩在平整的大理石砖上,发出漠然清脆的撞击声。
解决?什么时候解决了?他就这么笃定她会答应他?
“珊妹在介怀什么,不妨直说?”
“说句很冒犯的话,杭老板和我从来不算朋友。”王陵珊停下脚步,略微用力地呼出一口气,双目动起情来,笑脸待人好好说谎这套她一向熟悉:“认识您以来,我杜撰了中介小王,给了她一个人设,以及符合她人设的喜怒哀乐。目的是从您这儿赚点钱。但这个事已经结束了。今天约您出来,就是想给小王一个结局。网购的录取通知书我早准备好了,我打算跟您说我要出国了,去读书去。这是从一开始就想好的结局。可就是因为这样……整个蓟城,只有跟您相处的时候我才最恣意。”
“与我相处珊妹本就可以抛下身份,做你自己。”
王陵珊笑笑:“只有巧伪趋利见金不见人的王总才可能答应您。小王虽然贪财,但不会用其他女人的婚姻甚至幸福换自己活命,不是吗?如果您认为小王会为了活下去而答应这个‘交易’,您根本就不会戳破我。既然这是一桩关乎您的婚姻,我的生死的交易,我认为接下来我们可以更真实、真诚一点。这样高效。”
窗户纸既然破了,就应该破得彻底。她声音温柔,目光里饱含来自人类的蛊惑:“ 您想要什么?也不妨直说。您的目标真的与齐迎亚没有关系吗?”
王陵珊在蓟城八年,没深交过什么官家的人,更不要说军方大佬。她只认识商人,整个齐家她只跟齐迎亚很熟。
齐迎亚跟崔璐其实算熟。
起初,是个陌生号码总在下午六点给齐迎亚发短信。
“她审美蛮好,不喜欢丑衣服。”
第一次收到信息,齐迎亚扫了一眼就猜到短信里的她是指王陵珊。他不确定发信息的人是否是崔璐,便没有把那个号码拉进黑名单。
一次宴会,他与王陵珊都是与会者,宴会中他们浅浅的打过招呼,浅浅的碰过杯,她说以水代酒的时候,模样知性温柔。可是次日的短信却说:“酒精过敏是骗人的。她有高级技师调酒证,有一回我去她家,她正用红星二锅头改良轰炸机,味道相当蓟城。”
那个时候齐迎亚已经在对王陵珊展开追求,但不像现在这样疯狂。那时比起喜欢,适合才是主要动机。他受够了被催婚的日子。刚好她貌美、聪慧、狠辣,又能恰到好处的隐忍,即使气极了也不歇斯底里。除了穿衣品味一言难尽,她的一切都符合齐家长辈们接纳的标准。
崔璐的出现改变了所有理所应当的动机。
“我们今天下午两点半落地,飞机上她坐在玄窗边敷着面膜读加缪。你知道吗,她读加缪的样子比看合同的样子柔和多了。明天上午我们就回来,要来接她吗?”
接了,她没抗拒。他直接把人送回家。问她是否周末吃饭,她欣然同意。回公司路过书店,他下车买了加缪全集,随意翻开一页看到:当我听某个人说话听烦了,想要摆脱他时,就装出欣然同意的样子。
“今天知道她有个同母异父的弟弟。刚刚弟弟上门来借钱,闹得很难看。她问他‘你找我借钱用来起诉我?’的时候极其温柔,但我感觉她需要安慰。”
不,她不需要安慰,她需要专业的刀。不久后,业内某金牌律师突然失业,把简历投进了王陵珊的公司。
“为什么不更勇敢一点跟她表白?”
其实表白了,但是被拒绝了。不论是出于自尊还是理智,他都不好死缠烂打。
“有个事齐总肯定想不到,她每年都订《天文爱好者》。”
他让助理订了《天文爱好者》,翻开一看,后面中学生的竞赛题仿佛天书。
“她最近喜欢吃文华东方酒吧里的炸薯条。我已经跑了三趟了。下回齐总去买好吗?”
不好,他被拒绝了,最近不想联系她。
“今晚出事了。花华集团的董事长约她打牌。去了才知道有多人运动的意图。我们两个掀了桌子,出来的之后他们仍然打电话骚扰。我老板这回真怒了。八点看微博。”
不久之后的傍晚,崔璐在齐迎亚的停车场门口拦了他的车。
那天她也是这样穿着单调的灰色西装。轻盈得像一只蝴蝶。
“花华集团的董事长面对记者痛哭下跪的样子真丑。”她拉开车门,没大没小的坐上副驾驶的位子。
桃色丑闻从来算不上暴击。王陵珊下场手撕对方骚扰只算虚晃一枪,台面下的金融挤兑才是她的杀招和报复。对方下跪痛哭与性骚扰无关,是为了恳求记者刀笔留情,也是为了恳求投资者不要撤资。这里面,他齐迎亚小小的推波助澜,只算锦上添花。眼下花华集团上市失败已经板上钉钉,等大家把市场份额一分,破产就是这一两个月的事儿。即使是为了利益,他同样会推波助澜。
“骚扰商业对手以及泄露公司高层隐私都是违法行为。”
一直以来,他卑劣的纵容了这种行为。但他想到此为止了。
“她拒绝你不是因为讨厌你,是因为她讨厌地产商人,虽然她自己也是地产商人。”崔璐从西服口袋里掏出一块德芙巧克力填进嘴里:“我觉得你不错。这个事不违法,我又没告诉你她底裤什么颜色。你喜欢我老板,我忠于我老板,与生意无关,我们都希望她快乐。你知道吗,你应该跟她表白心迹。不是干巴巴的光说我喜欢你。聊点什么嘛。诶,齐总你不会真没谈过恋爱吧?”
齐迎亚直接把崔璐扔在了路边。
崔璐有点聪明,但是只有一点。她看出了别人看不出来的情感涌动。比如王陵珊的孤独和柔软。可惜她长了个恋爱脑以及一张不讨人喜欢的大嘴巴。最让他不能忍受的是她居然在他车上吃甜食。
短信仍然在六点之后发来。
“迪奥的那支香水。同一支香水国内专柜和瑞士专柜不一样,她走了好几个地方,才被sa告知那个味道只有瑞士专柜有。”
他把一次商务会面约在了瑞士。回程的时候买了10瓶那个味道的香水,结果被海关怀疑是代购,交了罚款。
“她现在跑步的时候不听歌,追《神探夏洛克》。她的眼神告诉我,比起福尔摩斯她更偏爱华生。”
他抽空看了那部剧,比起福尔摩斯和华生,他更喜欢艾琳。如果剧里艾琳再年轻一点,跟她倒是有点相似……
“我老板最近好像在为白鹿城船企的破产头疼。这不是地产商人应该考虑的问题。所以!齐总认识申城国资的人吗?”
他因公去申城的时候,顺道见过申城国资的人,不咸不淡地问过几句。得知大致已经没有什么问题,没插手。
“我老板最近爱上了吃。她说干烧冬笋关键是配菜雪里蕻要用当年腌制的。我猜今年之前她连雪里蕻是什么都没见过。还有啊,这两天她到处找刀鱼馄饨吃。她也不想想蓟城怎么可能买到一流的刀鱼馄饨呢?齐总再不努力,小心她哪天爱上厨子。”
没有再表白,但他找了两个国宾馆曾经的小师傅去王陵珊公司面试饭堂厨师。
“她刚刚表扬你了,新地的事,她说齐总手段高明。她没生气。对了,她桌上有一套明信片。摆了两天了,看品质不像是商品。不表白也来刷一下存在感吧,不然……啧啧啧。”
他去了。建议王陵珊换个秘书,他说这个嘴碎。王陵珊没搭理他。
“我问了老板明信片的事。老板说这些照片是从2004年到2012年每次象限仪流星雨划过夜空的时刻。拍摄地点是升州紫金山。齐总应该知道吧,她母校是升州的南大,她当时学的专业是天文。”
不知道。不过现在知道了。齐迎亚把《天文爱好者》杂志翻出来,独自用餐的时候开始研究上面的中学习题。
“老板今天问了我很奇怪的问题。她是这么说的:你有没有怀疑过你对这个世界的认知?我是说就像楚门一样,渐渐发现了一些端倪。这些端倪给了你……呃,它们会让你开始怀疑你曾经坚信不疑的世界。齐总,你呢,你怀疑过吗?”
没有。他对自己,对家族,对世界的认知都很清晰。
大众认定了他脾气不好,其实他只是压力过大,有肝火。医生说照这么压抑下去用不了十年,他就得患上便秘或者口臭。他不愿意,但又找不到开解的办法,只能遵从医嘱开始忌口早睡并倒掉咖啡改用开水泡枸杞。有一阵子,他觉得人生无趣。其实他并不像外界传闻的那样,对齐染有瑜亮情节,压根不在一个赛道,根本无需比较。他就是单纯的讨厌齐染。说回他自己,豪门、独子、家庭幸福,仿佛这个世界赐予了他最一流的眷顾。事实却是他没有什么特别想做的事,也没有幻想和梦想,他的家世不需要他有梦想。
高楼就像是笋子,到处都能拔地而起。地产商人的钱已经接近游戏和数字的虚无。历史告诉他,如此疯狂一定会累积天量风险。他几乎读遍了全世界关于危机的书,遍寻不同国家实打实的应对和改革方法。知道得越多,越觉得焦虑。那感觉就像置身于正在崩塌的宫殿,无论如何都没办法找到出走的通路。当南方同业的老板每个星期约世界冠军陪打一场三十万的台球,他无法抑制对自己所处的行业感觉到绝望。不过也许人家比他通透,挥霍才能挥霍几个钱。与周期和未来对抗才是蚍蜉撼树。可是不可以让公司倒在他手上,要娶一个带得出去的女人,不可以做极限运动,要学习管理和经济,不可以完全信任兄弟朋友,要储备好过冬的柴薪,不可以让被人发现他的打算。
他甚至不期待未来。
“她把《天文爱好者》和明信片全扔了。”
他去了升州,爬紫金山。
他很久没有找过王陵珊说话,更没有去查王陵珊的过往。他不想招人烦,也不想窥探别人的隐私。但他去了升州。
紫金山成了他忙里偷闲的地方。
这里距离恰到好处,可以远离蓟城,又随时能回得去。
他对崔璐的短信开始有奇怪的期待。
去得次数太多,他不可避免认识了几个天文台的职员。那些人不关心八卦和商务,不知道齐迎亚是谁。脸熟之后,偶尔也能聊上几句。他们说星空,说相亲对象的彩礼要求,说航天,说晋升名额,说理想,说不作为的副主任,他只听着。紫金山的绿树葱葱、星空天穹仿佛都跟蓟城和父亲隔了好几个光年。齐迎亚不能共情他们的快乐和烦恼,也没有说自己失眠的原因。
有一天,他们说起读书的时候。说那时多么快乐。一个人说他是他们市的数学高考状元,另一个说真巧他也是,又一个说谁当年还不是个状元,插科打诨,头皮屑和烟灰飞得到处都是,然后有人说起一个牛逼学姐。当年难到翻天的天文物理学,一学期她一节课都没去上,教授一气之下平时分给她打了个鸭蛋,可是人家没挂科。因为期末考试人家考了满分,平时成绩占40,牛逼学姐以平平无奇的60分综合成绩擦线过了。打那以后,平时分就占41了。接下来的日子,牛逼学姐爆发出了惊人的才能和天分。后来,学校给了她保研的机会,甚至有老教授准备自掏腰包送她去考伯克利,大家都认为她有刻苦之外真正的天赋。可不知道她为什么没读研,还在毕业后拉黑了所有同学老师。她就像坠落黑洞的恒星,在离开前爆发出动魄惊心的光芒,然后消失无踪,留下尘埃闪烁的传说。
“也许她去赚钱了。”齐迎亚说。
有人狠狠抽了一口红南京:“不能跟钱学森谈钱。也不能跟我们谈。虽然我们什么都不是。”
他们坚信她有难言之隐。
她确实放弃了星空。
齐迎亚匿名给天文台捐了一笔款。
吵闹又没有边界感的崔璐给了他一颗火种。火种点燃了金钱不眠的蓟城夜色和美艳女郎,露出后面的星野山峦。医生说他不需要再喝中药,他有了不休的动力,渴望有朝一日可以跟那个一直拒绝他的女人说:“去追逐你真正渴望的生活吧!”,他的酒窖里混进了奇怪的东西,两瓶红星二锅头摆在亨利四世旁边。他的书房也混进了奇怪的东西,硕大的天文望远镜跟装修风格割裂。
崔璐抬头看了一眼监控,目光错过时空交汇在一处,薄薄的一块屏幕,隔绝了生死。
齐迎亚打从心底里比刘幸福、比文达更希望崔璐活着。
“珊妹放心。小齐总天真赤诚。道不同不互相打扰。”郁杭诚恳说。
王陵珊勾勾嘴角。
一声轻笑。有那么一瞬间,蓟城的繁楼豪车,人声鼎沸都隐没在了漫天大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