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信任危机
商场。
王陵珊抱着膀子跟sa站在一起。
郁杭则在不远的地方溜达。他裹着浴袍,裹着雨气,在光洁的地面来回往复。蹭了颜料的右手从货架上取下一件又一件衣服,有的直接挂回去,有的则拿在手里回身对着王陵珊比:“珊妹,你觉得这件怎么样?”
王陵珊礼貌微笑,心说谁他妈是你珊妹?
天天都亲切的叫她一百八十遍珊妹,诚恳的拜托她做事,热情的招待她吃饭,上赶着往她兜里揣钱。与此同时,冷眼旁观。眼睁睁看着那个东西跟在她身边,笑呵呵等着她死期临近。
她看不懂他一意孤行的体贴。隔着无数企图,这种粉饰太平的亲密实在多余。可秋雷不收声,生的欲望在雨里滋长,她又不敢惹他不快活。
郁杭递来一条黑色连衣裙,王陵珊忽然萌生了逃跑去庙里拜神的念头。
非常短暂的一刻,他们呈现出僵持的态势。
一刹电闪。
在安化楼半个多世纪前铺就的花地砖上,明暗正在迅速变换。长廊的两侧,一边是刚从一楼溜达上来,走马观花,拎着慰问品,年轻魁梧的刘兆丰。一边,是从楼顶奔逃而下浑身湿透,头破血流、双目惝恍的文达。目光相撞的瞬间,文达眼里仓皇尽褪,一下变得眼锋锐利。紧接着他后退一步,做出了回护的动作。
刘兆丰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走廊尽头的楼梯上就又连滚带爬冒出两个人来。
刘幸福头发花白,光着两只湿漉漉的脚板,一只脚踝上套了个拖鞋,显然不久前滑过一跤。湿透的起球线裤因为奔跑被坠成了低腰裤,露出一截手术增生的疤痕,此刻浑身上下都滴答着水。他跌跌撞撞奔出来,一只手扶着墙,另一只手紧紧拉着身穿西服的齐迎亚。
齐迎亚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城市规则当中精英阶层专属的优越。即使他那西服湿漉漉又蹭了墙灰,金丝框的眼镜也不知怎么搞得崩了一块,气势上仍然令人瞩目。
刘幸福和齐迎亚手牵手奔出来,接连撞在文达后背上。把文达撞得往前踉跄了两步。紧接着,两个人开始手忙脚乱解缠在手表上的线头。这头手表还没解下来,那头刘幸福的秋裤连带里头的红色裤衩子一起吸饱了雨水,被坠得突破了胯骨的阻挡,势如破竹般往下滑。他慌忙伸手去拽,连带抻着齐迎亚。齐迎亚几乎抓狂,想往后闪又似乎担心勾坏了表。隔着破了的眼镜刘兆丰都能看出这人要疯。
刘兆丰远远审视那三人。
三个完全不同的人。三个看起来没有交情的人。也不知道是怎么凑在一起的。
污渍凝固的玻璃外闪电乱掣。震耳欲聋的轰鸣仿佛要把世界都劈成几半。
很快,刘幸福像是想起了什么:“兆丰?”
刘兆丰迅速反应过来:“堂哥!”,为了演绎热情,他还原地跳起来朝着他们挥手。
“哎哟,快进屋快进屋。你看我这脑子。来来来,东西给我。家里还好吧。”刘幸福从对面光着脚丫子来迎他。
刘兆丰阔步奔赴:“都挺好。就是都担心堂哥身体,总念叨。你也知道老人年纪大了,出不来。”
王陵珊从试衣间出来的时候,看见sa用手托着别家的鞋等在外头。
“先生说他马上回来。”
踩上鞋,抬头看见郁杭拎着件黑色外套,从转弯处徐徐而来,笑盈盈地对她说:“试试。”
不想试。
王陵珊天生肤白目美,但因为不是瓜子脸,鼻梁高颧骨也微高,她的漂亮棱角分明、男女通吃。
与大部分样貌出众的人不同,王陵珊抗拒展现自己的美貌。因而她的穿衣风格一向令人一言难尽。
王陵珊的母亲是擅用美貌的聪明人,很多年前凭借婀娜的身姿和漂亮的脸蛋儿,早早走出了物资匮乏的镇子。她从小被母亲抛弃,发誓要走区别于母亲的人生。在蓟城,美貌很多时候是一种累赘,特别是当一个女人抗拒利用身体和暧昧关系混迹名利场的时候,美貌会招来很多麻烦事。于是她偏执的拐去了另一个极端。
“要不杭老板先去给自己选一身?”王陵珊拨开郁杭举着外套的手。
“我就不买了。这儿的东西都太贵。”他暧昧地笑:“衣物本身不值得这些价格。”
说来skp的是他,说不值的又是他。再问,恐怕他就会说他是来陪她逛街的,她值。话题自然就会回到“交易”上。
王陵珊没答茬,旋起外套披在身上:“好,就这件。”
另一头,堂兄弟初次见面。刘兆丰强行表演嘘寒问暖,刘幸福顺着客套,一时间竟聊得热切。
“这位是?”刘兆丰笑着看看刘幸福,又转头看看脑袋破掉的文达。
“这位是文总。”
“你好,文达。”
“您好您好,刘兆丰。”
刘兆丰眼睛黑亮、健美魁梧,原本豪壮大方很有股子野性。可他这两句您好说得尤其做作。
“你们先聊,我去车里换套衣服。”齐迎亚丝毫不掩饰厌烦,甩掉眼镜上的水,转身就要出门。
文达笑笑:“我陪齐总一起去。”
眼看人都要走,刘兆丰忙说:“别走啊,哥们儿,你俩中降头了知道不?”
屋内有一瞬间连呼吸都轻了。
王陵珊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有一刻她认为自己是怯懦的。
小时候课本里的左传节选就写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电视剧也告诫她,人妖殊途。可一百年前,上帝和佛陀都未曾出现在卫国战争当中。万万妇孺儿童被屠杀的时候他们不在。万万人颠沛流离的时候他们也不在。当年那个天寒地冻的人间炼狱,是以人间鲜血和万千悲离肃清的。这叫她怎么相信我佛慈悲!
回望这些年,她满心功利贪生怕死。临到死,比起放下心中执着向满口仁义的神明许诺偷生之后镀金身万座,拜求悲悯。好像直接做单买卖更适合她。反正今时阴谋算计各凭本事,来日生死成败无有怨言。
她想明白了,但是怕,怕来日生不如死,方才追悔此刻贪生。庸人都这样,思想英勇跟死时失禁并不矛盾。她自然难以免俗。
许是看她表情凝重,郁杭问她:“不喜欢?”
“您把我打扮得很显眼。”王陵珊如实说。这身衣服不单将那股子她遮掩了多年的魅掀了出来,还把她装扮得高冷。
他笑。
笑得王陵珊开始想骂街。
王陵珊移走视线:“杭老板您可能有所有不知。大部分时代的大部分商人本质上就是有一点点抗性的肥肉。肥肉打扮得花枝招展容易被穷人分食,被同类吞噬,被养尊处优的大人物随手点名。”
“真当之前的腌臜玩意儿都是被那些花花绿绿的丑衣服挡下的?”
王陵珊当然知道是齐迎亚帮她挡下的。
“杭老板跟齐迎亚熟?”
刘兆丰端着齐迎亚的名片愣在屋里,一时失了言语。
他任职于一个半官方的庞大体系。
整个体系实行两极管理,内有三十四个总、支队,并三十一个机构。他所属的境内安全司,主要职责是预防、制止和侦查非人类违法犯罪活动。
这个体系的前身是个古老的江湖组织。后来由于某些原因,整个体系在1958年的时候被军方接管了。当下的一把手,叫齐染!是原总参谋部二部的将官。而齐迎亚,是齐染的重孙子。虽然按年纪,齐染只年长齐迎亚几岁,算同辈人。可按辈分,齐染却同齐迎亚的高祖父是一辈人。小时候家族聚会,齐染就叫人家“孙贼!”。长大了,齐染家世背景压齐迎亚一头,身份手段也压他一筹。听说私底下关系闹的很僵。
“有事?”齐迎亚问。
“没事没事。齐总,处理这个事我在行,出马仙你们听过吗?我姥爷供出马仙。这在我们村儿都有名儿,诶,堂哥这事儿你听说过吧。”
刘幸福恍然大悟:“啊!就是你家啊。十里八乡帮看事儿的老王头儿呗。”
“对,老王头儿是我姥爷。”
“那兆丰啊,你赶快的,这个降头怎么解?”
“我刚好带了解药。”
屋里陷入了沉默。
事已至此了,还能怎么样呢?硬着头皮上吧!
刘兆丰从随身背的书包里翻出一个小塑料瓶,塞进文达手里:“大哥,来,治疗降头有奇招。你的症状比较重。”
文达握着瓶子,看一眼标签,再抬眼去看刘兆丰。
刘兆丰清了清嗓子。
但凡塑料瓶上没有贴着维生素b的标签,事情都不至于显得太玄幻。可是那个标签贴得实,他抠了两下没抠下来。
齐迎亚从文达手上拿过那瓶维生素,看了一眼,脸彻底黑下来。
为了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像骗子。刘兆丰又从书包里掏出个用保鲜膜封住的香炉以及一把草香:“来都来了,我给你们算一个?都是亲戚,不收钱。祖传的狐仙!”
“兆丰啊,那啥,维生素能治降头?”
刘兆丰面不改色摆好香炉:“能!降头跟别的东西不太一样。分血降和灵降,血降折寿。全世界人民都一样,能活一天是一天好死不如赖活着,没仇没怨一般没人操作血降。两位大哥中的是灵降,中了之后精神不佳,嗜睡疲惫记忆力减退。这年富力壮的,吃点维生素就能好。”
屋里变得更安静了。
真相总是这么平平无奇,他能咋整呢?
在要命的尴尬当中,刘兆丰抽出九根草香:“堂哥,借个火儿。”
刘兆丰在他们那个“半官方”的单位里,属于非官方的那一半。他是野萨满。野萨满点火,在火祭。火祭的时候,虎目鹰爪猞狸尾的盗火女神会现身,她口喷神火燃尽邪祟,是壮丽而光明的战斗。以他目前的水平如果把人家忽悠出来光让人表演点香,估计回头是要被女神烧秃泄愤的。
刘兆丰想随便搞点非自然现象出来,让这几个人信他。至于这降头究竟是怎么回事,哪里需要请神鬼?等他们信了他,他好好问问不就把行凶作恶的小垃圾揪出来了!
刘幸福从一堆衣服里挖出个被埋住的小炉子:“用它点行不?”
“没问题!”
打开气炉,刘兆丰若无其事的拨弄了一下手腕上的黑绳,把根根分明的草香靠近,心里念叨起:【晏春叔儿,在吗?给个面子呗。搞个香头出来让我给他们长长眼。回头发工资我请你吃一星期烤鸡!】
九根香一根都点不着。
刘兆丰将香头彻底伸进火里去:【晏春叔儿?还睡觉呢?】
还是一根都点不着。
“请问点不着是什么意思?”文达问。
“潮了。”刘兆丰信口胡说,仍固执地烤那草香,他可不希望回头齐迎亚跟齐染投诉说他业务水平不行。
终于,九根香头陆陆续续升起烟来。
无风逼仄的出租屋里,香头上烟雾袅袅而起,盘旋纠缠。
刘兆丰看着那烟,慢慢收了点头哈腰的态度。手上的动作也不再随意。他一边手上用食指和中指夹住香,拇指顶住香脚,双手将草香举到眉间与脸呈九十度。
狐狸昼伏夜出,大白天被喊起来有起床气,香一时点不着很正常。可这烟不对劲。
怀着侥幸心理,刘兆丰默念:【叔你别生气了,我真请你吃烤鸡,吃一个月!】,随后恭恭敬敬拜了三拜才稳稳将香插进香炉里。
四个人不出一言,全都盯着那炷香头暗淡的香。
黑色的烟灰顶在随时熄灭的火光上。烟,盘横在香头上方,仿佛被无形的东西压住,几番寻找也没有出路,竟形成了飘不开也散不掉的诡异形态。刘兆丰看到这情况,心慢慢沉了下去。
出马仙的本事刘兆丰虽然没有传承下来,但依葫芦画瓢的理论知识他熟。
起烟旋绕,主有邪事怨灵。
凶!
烟灰发黑。
凶!
香灰盖顶。
凶!
刘兆丰心说老狐狸这是在叠什么buff吗?
“啪”,随着微不可闻的断裂声,最右边的香齐根折断,倒在了香炉外。
屋内四人面面相觑。
紧接着第二根、第三根、第四根……刘兆丰眼疾手快把最后一根香从香炉里拔出来。回头刚想跟三人解释香折因为受潮就撞上了刘幸福惨白的脸。
“这是炸香了吧?”刘幸福问。
“淋着雨了。”刘兆丰拒不承认。
刘幸福面色惨白:“不是。十四年前村里炸香那回碰上我回去补身份证。我听说后来问事儿那家儿子死了,全尸都妹找回来。”
刘兆丰露出来个僵硬的笑。
刘幸福说得不错,是炸香了。出马仙炸香主祸己成定局,是家破人亡的兆头。
可胡晏春与胡家大名鼎鼎的八位太爷压根不是一支的。胡晏春他不出马啊。
狐妖晏春是幽都山的蓬尾玄狐。玄狐多不喜拘束,认为受人供养与人解难是一种束缚,他们更像游侠。硬要说狐妖晏春与出马仙的渊源,那得追溯到千把年前,他年少气盛连踢胡家七十二个堂口,最终把胡三爷的本尊给招惹出来的事儿上去。只不过这种古早的恩怨,随着年纪愈大,心性成熟,连坊间传说都消弭了。反正刘兆丰认识胡晏春的时候,狐妖晏春已经是人畜无害坐在炕上喝着小酒看春晚的宠物模样。
他这把香炸了,是闹哪出呢?
林巴马琴的声音忽然响起。
文达掏出手机,看到来电显示推门而出。
刘幸福的屋子太小,文达的听筒声音基本可以被听见,电话那头的人语气慌张:“齐总!出大事了!王总的秘书刚刚死在工地上……”
齐迎亚和刘幸福的目光双双追着文达出去。
房门一关,屋里彻底陷入了死寂。
刘兆丰举着仅剩的一根香,从污浊的窗户望向外头。顺手吹了香随手扔进垃圾桶。
刘幸福看见轻轻碰了一下齐迎亚,示意齐迎亚注意垃圾桶。
屋里很安静。
楼外,雨水正争先恐后地冲进路边的排水口。
刘兆丰反应过来,吹香是很多门派的禁忌。
心说完犊子!刘幸福既然知道炸香,必然知道出马的不吹香。这下信任算是崩了。刘兆丰被困扰了两秒,直接不再纠结。心想,如果这事儿真那么危险,那刘幸福和齐迎亚怎么看他都不重要,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刻全部敲晕拖走就好嘛。如今重要的是问清楚怎么回事。
手机掏出来,胡晏春已经率先发来信息:【大侄子,我今晚坐高铁进京。我到之前万勿轻举妄动!】
刘兆丰:【你刚刚那意思不是说那个王总有危险吗?不动,我也总得先把人保护起来。】
胡晏春:【用不着用不着,她现在在郁杭身边。啥玩意儿都弄不死她。】
刘兆丰反应了好几秒,才想起来郁杭是谁。
郁杭是他们单位应急处理中心一外包。他来蓟城上任之前,胡晏春嘱咐过他跟郁杭保持距离来着。说在一个单位,又都在东城的地界儿上。尽可能不要招惹,更不要走得亲近。
当时刘兆丰没当回事。这么大的单位,正编都得捋着企业通信录找人,别提外包了。胡晏春嘱咐他之前他压根就不知道“郁杭”这人。况且他们境内安全司和应急处理中心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分支机构。相当于一个集团下的两个完全独立的子公司。就算有交叉的业务,基本都是特大案件。帝都蓟城,治安都快好成路不拾遗了,多少年都没出过特大案件了。
刘兆丰:【这事儿应急中心介入了?】
胡晏春:【总之你先什么都别做。他是妖怪,你离他远点。】
刘兆丰:【老狐狸你逗死我得了。都是同类,你对妖怪持这么大偏见干什么?】
胡晏春:【可拉倒吧!我跟他可不是同类,他脑子有泡!大侄子我跟你说。就算他报工号,你也不能把他当自己人。他主动接近那姑娘有他的目的。不过好消息是目的未达成之前,姑娘跟他一块儿保准死不了!所以今晚上你别折腾。明早上来接我,我跟你细说。】
刘兆丰可太了解胡晏春了,这狐狸抵京之前是不会跟他透露真正有用的细节的。转而打开工作软件,进了区里的群:【所有人,你们知道郁杭吗?】
北新桥-徐月含:【知道啊,杭哥就住咱们区,跟咱们区很熟啊。】
东华门-黎明明:【是啊是啊,杭哥人可好了!总请我吃好吃的!】
崇文门-张峻凌:【领导,不是说给我送香和香炉吗?】
体育馆-王慧:【关键是帅,害羞jpg】
政委-李知先:【据档案记载,郁杭之前在分类里属于安全级别,标签是胆小怕事。他私底下跟齐队长关系很好。十年前齐队长在中心当负责人的时候把他招进来的。当时我记得三十四个总、支队,并三十一个机构共六十五位一把手投票,投出来六十三票反对。齐队长力排众议给他搞进来的。】
天坛公园-李锦树:【齐队是历代最强队长。那必须可以力排众议。】
王府井-张璋:【知道了,全世界都知道齐队是你偶像。头儿我刚看杭哥跟一美女从文华东方出来,俩人打车走了。是找他吗?他穿着酒店的浴袍,估计待会儿就得回来。要不我在这儿等他?】
刘兆丰看着群里左一句“杭哥”右一句“人好”,退出来看胡晏春的信息确认“脑子有泡”这几个字没错。又重新打开工作群。
东交民巷-许镇宏:【同志们看大群。房山让大雨给泡了,海河的老鬼组团上来,他们区长艾特头儿和李政委三回了,问咱们有没有人去支援。】
刘兆丰:【不理他。所有人进入三级战备状态。】
掐灭手机,刘兆丰默默收拾他的维生素和香炉。心里捋着事:王总被很凶的东西盯上了。王总是个女的。王总跟郁杭开了个房,然后穿着浴袍打车走了。王总的秘书死了。
文达拉开门:“一起去现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