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芋圆
一股淡淡的桂花清甜钻进伞下,冲散了二人之间微妙的气氛。
宋渺若无其事地站起身,顺势接了唐芋的伞。
那棵不知名的枯树栽在弄堂尽头的墙根里,树干底端围着一圈鹅卵石堆砌成的围栏。
枯枝探向灰蒙蒙的天色,左右两侧各自落坐着一间小院。
左手边那间大门口的石砖上,被蹭掉了一大块青藓,露出底下深褐色的泥。
唐芋余光瞥见,深有种被架在耻辱柱上凌迟的错觉。
她轻咳一声,正想着把宋渺的注意力往别处引,一抬头,瞧见对方正一眨不眨、直勾勾地盯着那片痕迹。
然后目光,悠悠落在她沾了片泥污的衣摆上。
“……”
唐芋捂了下眼。
简直没脸见人。
-
等唐芋进屋收拾东西的功夫,宋渺站在小院外,透过条狭小的缝隙,看清了里面的布局。
四十平左右的小院被一道涂白的木栅栏一分为二,左手边圈出块地,刨得松软的黑土面上覆着层薄薄的雪。
像黑巧蛋糕上洒了把细碎的椰蓉。
里面大约是种着什么。
静静等待春日来临时的破芽。
唐芋家对面的小院门口支着块斑驳破旧的木牌,板正地书着几列粉笔字。
桂花糖芋苗。
桂花蜜汁藕。
梅花糕。
赤豆酒酿小圆子。
最后一竖列似乎沾了雪,向下淋出条蜿蜒的水痕,看不太清写了什么。
好奇心驱使,宋渺朝跟前挪了两步,弯下颈,只隐约辨认出个“蜜”字。
“烤蜜薯。”
头顶冷不丁落下这么一句,声音听着有些苍老。
宋渺下意识应了声“谢谢”,随即四下张望一圈,透过木门上几块松动的木板缝隙,瞧见了站在门后的老爷子。
“小伙子,来一个吗?”
宋渺微怔,“谢谢,不用了。”
“大冷天的,吃个烤蜜薯暖暖胃,吃完整个人都热烘烘的。不吃拿着暖暖手也不赖。”
“……”
不知想起了什么。
婉拒的话到嘴边,宋渺却改了主意,点头道:“那来一个吧。”
说完,低头看一眼自己的手,又补了句:“麻烦您给挑个个头小一点的,也不要太小。”
闻言,门板后的大爷笑了两声。
“怕女朋友拿不住?”
“……”宋渺抬手,指节抵着额角轻柔了下,无奈道:“您误会了。”
“也对,这小丫头瞧着模样柔柔和和的,对谁都笑呵呵,实际上里子冷得很,想追人,可得下点功夫了。”
宋渺:“您认识她?”
“这话问的,我就住小芋对面,能不认识?不过小伙子,你赢面还是很大的。小芋在这住了两年,你是我见过头一个被她领回家的,也是唯一一个。”
木门上松动的几块板子从里打开,老人家这里没有二维码收款的习惯,宋渺翻遍全身上下才找出几张纸币,一手递进去,另一只手接过送出来的塑料袋。
等拎在手里察觉重量不对了,门板已经复又慢腾腾地合上了。
吱呀的声音在寂静的雪夜显得尤为突兀。
“小丫头喜欢吃甜食,隔三岔五就来我这儿买一份,你可得记住了。”
透过门缝。
宋渺瞧见老爷子冲他有模有样地比了个“加油”的手势。
“……”
“什么记住了?”
说话间,唐芋拎着只半人高的小皮箱走了出来。
她换下高跟鞋和风衣,穿了件长度卡腰的短款羽绒服,下半身是条浅蓝的紧身牛仔裤,以及一双蓝白的运动鞋。
头发也束成了马尾,松松散散地垂在脑后,随着她的动作一步一摇。
唐芋扶着门框小心翼翼地迈了出来,正发愁怎么把行李箱拎出来时,一只手越过她的发顶,径直扣住皮箱的握手,轻轻松松提了出来。
“……谢谢。”
“不客气。”
宋渺平淡地点了点头,没有放下皮箱的打算,微微后撤半步,拉开同她猝然靠近的距离。
方才那茬被他这么一打断,似乎被唐芋忘在了脑后。她扫一眼被遗忘在角落的轮椅,神色稍显尴尬。
“不用坐了,我来推吧。”
“嗯。”
宋渺拎着皮箱,也不和她争,路面又湿又滑,有个东西扶着还保险些。
只轻轻应了声,然后把手里的塑料袋轻轻放在了轮椅坐垫上。
唐芋瞄一眼,微愕:“宋医生晚饭就吃这个,能吃饱吗?”
“……”
宋渺没应声。
目光淡淡地在她身上转了圈。
“……”唐芋反应过来了:“给我的吗?谢谢……”
“嗯。”
等上了车,见唐芋坐在副驾驶,老老实实捧着那只塑料袋,丝毫没有打开的意思。
宋渺忍了忍,还是忍不住说:“饿了就先吃吧。”边说,转了下车内空调的按钮
“我开循环风了。”
实话说,折腾这么整整一下午,唐芋胃里作乱得天翻地覆,早饿得撑不住了,宋渺这句话算是将她从羞于启齿的窘境中拉了出来。
道过谢,唐芋解开塑料袋绑成半蝴蝶结的封口,甫一撑开,便迎面扑来浓郁的甜香。
里面又额外有两只小号的塑料袋,一个里面用油纸装着只巴掌大小的烤蜜薯。外皮烤得焦黄,轻轻一蹭便能整个扒下来,露出里面烤制成蜜橘色的蜜薯。
唐芋从口袋里抽出张方块纸巾,把口红擦淡了些,这才捧着蜜薯小口咬了下去。
口感绵软,咬下去的瞬间,丝丝甜意在唇齿间化开。
好甜。
-
唐芋天生嗓子眼细,吃东西习惯小口小口的吃,等车开回医院了,才刚刚把巴掌大一个烤蜜薯吃完。
她把蜜薯皮收进大塑料袋后丢进了垃圾桶里,只留下了另一只还没解开口的小袋子。
办好住院手续后,宋渺把她领到住院楼二层走廊尽头的一间病房,又给她安排了张靠窗的敞亮床位。安顿好后,似乎是有什么急事,唐芋听见他接了通电话。
“阿呜?……明天是吧,知道了。”
“没关系,我正好还在医院,你来办公室找我吧。”
挂断后,他回身看向唐芋,欲言又止。
“我这儿没什么事了,今天麻烦宋医生了。”
“好。”
大约当真是非常要紧的事情,宋渺只淡淡应了声,便匆匆离开了病房。
唐芋换上从家里带的棉拖,右脚脚掌的压迫的疼痛感减轻不少。
总算得以缓和口气,她慢吞吞地把行李箱拉开,摊开在地板上,从里面翻出床单,铺在医院的蓝白床单上,再拿出枕套和被套,重复了一遍之前的举动。
铺好床后,唐芋摁开手机看了眼时间。
八点一刻。
指尖轻轻触开锁屏,她动作温吞地拉上窗帘,把浓浓夜色隔绝在薄薄一层鹅黄绸缎外。从通讯录里翻找出一串电话,拨了过去。
只响了两声后很快接通了,电话另一端的女人掐着嗓,声音又娇又细。
“谁啊?”
“杨老师,是我,抱歉这么晚打扰您。”
闻言,对面陷入了沉默,半晌,才矫揉造作地“啊”了声。
拉长语调:“唐老师啊,有什么事吗?”
“嗯,确实有。我下周有点事,周六日要请两天假,能麻烦杨老师帮我代两天课吗?”
稍作停顿,唐芋蹲下身,从行李箱右侧的网格里抽出件睡衣,边说:“我知道这事有些强人所难了,如果您不方便的话,我再找别人——”
“没有,没有不方便。”女人热情得有些异常,急忙阻断她的话茬,又殷切地问了句:“你和经理请过假了吗?”
“还没。”
“那不巧了,我有个事正好要和经理商量,这事也一并交给我,忙你的去吧。”
“……”
唐芋犹豫了。
对面的人像是也察觉到自己有些热情过度,轻咳了声,压下尖细的嗓音,解释道:“咱们这种按课时算工资的,代课也有钱赚,谁不愿意呢?你就放心吧,咱们都是同事,我能坑你不成?”
唐芋掀了掀眼皮,看向墙上的挂表。
已经将近九点钟了,这个时间再打给经理确实不太合适。
“好,那就麻烦你了。”
撂下手机后,唐芋拉上两张病床之间的阻隔帘,换上了在家时穿的棉绒睡衣睡裤。
折腾完这些,简单冲了个热水澡后,饿劲儿又涌了上来。
那一小个烤蜜薯压根不够垫的。
她想起那只被遗忘在床头柜上的小塑料袋,坐在床沿上,一点点解开了封口。
里面放着只塑料小碗,扣着的盖子上蒙着一层水雾。
旁边还摆着只塑料小勺。
只消这一眼,唐芋已经知道里头装的是什么了。
勾了勾唇,无声地笑了下。
门外响起簌簌的脚步声,徐徐停在了病房门口。
旋即便是一阵轻缓的叩门声。
“请进。”
话音落,房门从外面推开,是宋渺。
他又套上了那件白大褂,去而折返,手中拎着只药箱。
瞧见唐芋放在膝盖上的塑料小碗后,宋渺的神色有些不自然,抬手刮了下鼻尖,淡声道:“其实——这个是你家对面的老爷子送的。”
顿了顿,像是求证真伪般,又添了句:“说……你喜欢吃甜食。”
唐芋似乎对此并不觉得意外,只轻笑了声,小幅点了点头。
揭开塑料盖,小碗里盛着满满当当一整碗的糖芋苗,几乎都要溢出来了。唐芋捏着小勺搅了搅,红彤彤的藕粉里沉着几块大小不一的芋苗,颜色分外诱人,仔细看还能瞧出糖腌的桂花糖浆里拌着的细碎金桂。
虽然有些放凉了,但这一碗看上去浓稠,吃进口中唇齿留香,芋苗酥烂软糯,藕粉润滑爽口,点缀以桂花的清甜。
就是正宗糖芋苗的味道了。
“之前你问我,为什么会住在那里,我好像也没正面回答。”唐芋舔了舔唇角,舌尖把沾在唇上的桂花碎勾了进去。
“因为房租便宜,而且,对面大爷的小吃做的是真的好吃,又甜又糯,口感正宗。”
“……”
见她吃得开心,宋渺眼中的湖色也不由柔了一盼。
他低下身,从药箱里拿出酒精和纱布,托住唐芋垂在床边的脚。
他的手指温热。
她的脚腕却是冰凉的。
接触的一瞬间,两两皆是一怔。
唐芋下意识缩了缩腿,只是宋渺看似轻轻握着她的脚踝,力气却不算小,轻轻一扽,又把她拽了回来。
她觉得别扭,却见宋渺神色无常,动作利落地扯着纱布,又觉得自己实在小气。强压下心中那点刺痒的异样,唐芋不敢再乱动了。
冰凉的酒精涂在皮肤上,脚背上那一大片红肿的痛感稍缓和了些。
宋渺的动作很快,没一会儿就缠好了纱布,把末端慢慢塞进了下层里,省去了打结,也好不影响日常行动。
“最近医院的骨科医生行程安排都有些吃紧,大部分都排到了这周末以后,先保守治疗,等主任空闲了再给你安排治疗方案。”
“不用。”唐芋缓慢地眨了下眼。
“?”
“你就可以。”
“……”
宋渺愣了下,旋即干涩着嗓笑了声:“我还不够格。”
“这样的。”唐芋若有所思地点了下头:“那你什么时候够格?我可以等。”
“……”
宋渺勾起食指,曲了下关节,抵住太阳穴轻揉着。
“就是够资格了,我也不太敢当你的主治医生。像你这种情况,初步判断,还是要动手术……”
关乎唐芋,唯一、也是最爱的芭蕾,这场手术直接决定了她能否回到舞台,重新做回仰颈的白天鹅。
他怎么敢拿起那柄手术刀。
唐芋转了转脚腕。
没头没尾地笑了声。
垂着眼睫:“宋医生,你人真的很好。”
宋渺心下一“咯噔”,没由来的凛了一瞬。
脑子里莫名蹦出“好人卡”三个字。
他有做什么出格的举动吗?
他那边兀自紧张着,旋即便见唐芋抬起头,漆黑的眼瞳像淋了墨汁:“我以为……发生过那样的事,你对我应当是嘲讽更多的,隔岸观火,燃的是之前践踏过你心意的人,不是正好吗?”
“我没有那种嗜好。”宋渺望着她乌黑的眸,想看见光,寻了半晌,却只觉得连自己也似乎要被拉扯就那无尽的深渊。
一瞬间,他仿佛看见了很久以前的唐芋。
骄傲、凛然。
对所有主动奉上的玫瑰都不屑一顾。
多少人想弯折她高傲的颈。
看她跌落云端,再把她一脚碾进尘埃里。
同那些送不出去的血红玫瑰一般。
但他不一样。
他只想要她脚下所站立的舞台。
永不过时。
永不落幕。
宋渺夺回险些沉沦的心绪,把药箱收好,站起身,掸了掸白大褂上并不存在的灰。
“只是医者职责而已,你不用想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