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芋圆
良久无言,唐芋败下阵来。
竟然拿她嘱咐学生的话来堵她……
“好的。”她缓慢地眨了下眼,一副认命的口吻:“听宋医生的。”
宋渺点头,关掉灯光,从抽屉里摸出只牛皮纸封,把ct片摞成薄薄一沓塞了进去。
边道:“最好今晚就入住,让家里人帮忙把要用的东西送过来。”
“……”
办公室里突然静了下来。
宋渺指尖缠着线,一圈圈绕在封口的白钮扣上,牛皮纸封簌簌摩擦桌面的声响被无限放大,他的动作稍放慢了些,支了支眼皮,问:“有什么不方便的吗?”
唐芋默声儿几秒钟,再开口,嗓音有些干涩:“我是自己住的,也没有室友。所以能不能……”
宋渺了然,站起身:“可以。”
与此同时,唐芋的话音落下:“——明天再来住?”
“……”
迎着对方说不上来是个什么情绪的目光,唐芋的声音逐渐微弱:“我今晚得回去收拾……”
宋渺端起水杯抿了口,正置于空调风口斜下方的磨砂玻璃杯被烘得热呼呼,贴合着掌心,像个暖手袋。
温水润嗓,把他哑然失笑的情绪也压了下去。
“好。”宋渺摁下小台灯的开关。
办公室里仅剩的一灯如豆也被碾灭在了昏暗当中。
“我送你下楼。”
“不用那么麻烦——”
宋渺面容平淡地把她的话堵上:“顺便吃晚饭。”
“好的……谢谢宋医生。”
唐芋的右脚已经肿得不太能走路,动辄便疼得厉害,只能用手掌撑着医院的绿漆墙缓缓挪着步子。
久违地遇见昔日同窗,自尊心作祟得厉害。原本也已经足够狼狈了,她不想再有开口求于人,低声下气的姿态。
尽管以宋渺的好脾气来看。
大概会对病人有求必应。
身后响起皮鞋跟敲在瓷砖上的响动。
唐芋没有回头,倔强地蜗速挪动着。
宋渺也不说话,一声不响地跟在后边。
从办公室到电梯间,几十米的距离,五分钟后才堪堪挪摊过去。
电梯门打开,从里面走出几个穿着工作服的小护士,拎着饭,有说有笑地朝外走。
瞧见宋渺,其中一个低低挽着发包的立时收了笑,绷着脸,鸦雀无声地藏在了小姐妹身后头。
“宋医生下班啦?真好,我们还得值夜班。”
“宋医生吃饭了吗?食堂今天的辣子鸡丁超级香,闻着味都流口水,强烈推荐你去试试。”
小护士们嬉笑着同他叙闲话,宋渺一一微笑示意。
“辛苦。”
“谢谢,今天不在食堂吃,下次有机会试试看。”
轮到挽着发的小姑娘时,同行的小姐妹交换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把她往前挤了挤。
耳垂一抹酡红,憋了半天:“宋、宋医生。”
宋渺微微颔首,视线只稍作停留,便又转回了墙边那人身上。
几个小护士也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只瞧见唐芋跟只壁虎一样,左半边身子整个黏在绿漆皮上,缓步朝前艰难蹭着。
“宋医生。”小姑娘往宋渺身边凑了凑,压低声音,眼神却是黏在唐芋身上的:“复健?”
唐芋:“……”
宋渺低了低眼,唇角勾起个不甚明显的弧度。
语气平淡:“嗯,病人不太配合。”
“……”
唐芋看着食指指尖抵着的那块漏了个小洞的墙皮。
只恨不能一头钻进去。
“咱们医院这么大,一圈转下来岂不是要加班了……”
小姑娘自言自语似的咕哝两句,撂下句“等我一下”,去而折返,再回来时,手里推着台漆黑的轮椅。
“宋医生。”小姑娘模样兴冲冲的:“用这个。”
“……”
-
天边落下最后一抹橘黄的余晖。
日晕的外环覆着抔白雪,跟山尖顶着点白的富士山似的。
唐芋坐在轮椅里,捂着眼。
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
事态是怎么发展成现在这样的。
她不就是崴脚吗,怎么搞的像截了肢……
宋渺在青枝弄外绕了一大圈才找到块能停车的地方,锁好车门后,淌着雪一路走到近旁。
唐芋望一眼他肩头的雪,把手里的红伞稍撑高了些。
“你住这里吗?”
宋渺也配合地低了低头,钻进了那方透红的阴翳下,温声道:“谢谢。”
说前半句话时,他的目光对准的是青枝弄堂口,隔着条街的楼区。
唐芋掩唇轻咳了声,腾出只闲着的手,手腕一转,指了指身后。
“宋医生,走反了。”
“……”
宋渺微愕,转了个弯,绕进了狭窄的巷道里。
青石砖上浸着一层薄薄的雪,底下覆着潮湿的绿苔,脚踩上去软绵绵的。
积年累月的风霜雪雨在石墙上留下了斑驳的痕迹,宋渺推着她,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
偶尔有一两户的瓦檐探到了房门外,边缘处堆着积雪。
沉沉的,像是随时都要不堪负荷地坠下来。
即便是不怎么宜于出行的大雪天,弄堂里的喧嚷也不因此减少分毫。
以弄堂口标注了街道号的招牌为界限,外面的世界覆在矮矮白雪之下——
万籁俱寂。
越过巷口的一瞬间,却俨然像是掀开了隐形斗篷,踏进了一个热闹的魔法世界。
有屋瓦阻着,雪渗不进来多少。
细细碎碎的,也叫从这头跑到那头,追逐打闹的小朋友们几脚下去,激起了碎盐巴似的一把。
弄堂里空间不大,没有摆在外面的摊子,大多是小门户的铺子。有的甚至只够从窗户里支出块架子来,摆个零钱罐,卖些泡泡水、弹珠之类的小把的零碎东西。
岔路很多,唐芋却始终没有开口喊停,宋渺便也推着轮椅径直朝前走。
越走越深,周围开始陆续有邻居熟稔地和她打招呼。
“小芋跳舞回来啦——哎呀,你这腿怎么了?”
“没事林姐,就是早上出门没注意看,摔了一跤。”
“那咋还坐上轮椅了呢,怪吓人的……”
系着围裙的女人边炸着糖糕,视线往上一提,落在后边的人身上。
“这小伙子挺俊,怎么之前从来没见,小芋,是你什么人啊?”
说这话时还冲着唐芋挤眉弄眼,仿佛宋渺和她们不站在一条砖线上,看不见似的。
“是我——”唐芋话音一停,刚在“朋友”和“同学”两个词之前纠结地选择了后者,还没来得及说出口。
身后。
宋渺神色淡然地落下句:“护工。”
语气里听不出丝毫情绪起伏。
“……”
“现在医院的护工模样都这么标志……”女人将信将疑地感叹一句,顺手从油锅旁扯下只塑料袋,用跟高跷似的长筷子夹了几只糖糕,在滤网上过了过油,装进袋子,趁他们路过时顺势挂在轮椅的把手上。
“林姐……”
“别跟姐客气,你辅导我们家那臭小子那么多回了,我这也没什么好东西,也就炸几个糖糕麻团的,想吃随便拿。”
糖糕冒着热气,隔着雾气腾腾的塑料袋,蒸出丝丝缕缕的甜味。
唐芋提了提唇角:“谢谢。”
等到再走远些。
一直默着声的宋渺冷不丁问了句:“你……怎么会想住在这里?”
他的声音很轻,又问得没头没尾。唐芋却几乎是瞬间明白了。
她读书那会儿性子孤傲得很,又喜静,连人最少的四人间都不愿意住,家里离着学校十几公里,偏偏要走读,每天就等着司机接送。
娇生惯养的,因此也得了个“豌豆公主”的戏称。
但唐芋不喜欢这个称呼。
公主她认下了,可怎么说也得是个天鹅公主才好。
矜贵、骄傲,是真真正正的小公主——而不是那些徒有公主病却没有公主命,也一无所长的花瓶精。
每天下课后,其他小女生三两聚在一块讨论哪个班的哪个男生好看,哪家甜品店的泡芙奶油挤得满,哪里又新开了家饰品店的时间,都被唐芋耗在了在家和学校两点一线间往返的路上。
再加之她拒人千里的冷淡脾性,几乎算是与同龄女孩儿完全脱节。
好在唐芋也不在意这些。
清净些甚好,能不用和人浪费口舌交流更好。
唐芋没有朋友,清清落落一个人读了三年高中。但从未有人在她身上瞥见过孤寂的影子。
她以舞为灵魂。
芭蕾就是与她的最佳挚友。
就是这样一个生活在云端之上的,遥不可及的高岭之花。
如今却也沾染了人间的烟火,折了白翼,堪堪降落在了最富凡俗气的青枝弄堂。
“传说中,有一棵叫作风声木的神树。那是一种能和人产生心灵共鸣的神树,它的果实只有指尖一粒细小珍珠般大小,微风吹动树枝便会发出玉器相撞的悦耳响动。折下一枝,文人握着会听到琴瑟之声,武人持之,听闻的便是金戈铁马、兵刃相交的通天巨响。”
唐芋娓娓道来,语速不疾不缓,咬字清晰,听得人很是舒心。
“还有一说,患病之人手持此枝,掌心会变得潮湿,而将死之人手持此枝,树枝会自动折成两段。传言某位操持金乌戈的上神陨落时,手中便握着风声木的树枝。其中一段落于凡间,千年温育后,长成了一棵新的风声木。”
说话间,头顶透红的阴影向外扩散了些。
红伞的伞缘微微抬高,雪簌簌地落在伞面上,宋渺缓慢地眨了下眼,望见一棵低矮的枯树。
认不出是个什么品种,枝杈光秃秃的,连片枯叶也没悬着,只每枝上都覆着层厚厚的雪,压得几乎要从中折断。
她弯下腰,从脚边拾起根被压断的半截枯枝。
握在掌心,湿漉漉的。
唐芋的目光低了低,落在自己被束在一根细窄的钢钉里的右脚。
目光也微微潮湿。
“神话好像是真的。”
宋渺没应这话。
片刻后,在她跟前单膝蹲下身去,没声息地摸出张纸巾,从唐芋手里抽走那根树枝,轻轻置放在石砖上,然后擦拭着她蹭了泥水的手心,尽量不触碰到她的肌肤。
唐芋一头雾水,任由他的动作,只记得把伞往他的方向倾了倾。
雪落无声。
昏黄的日光下,城市化成一线。
一柄红伞隔开外面白皑皑的喧嚣,伞下,宋渺把手搭在伞柄上——距离唐芋指尖半寸的位置。
声音很淡,也笃定。
“没有神话。唐芋,相信医学。”
也相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