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第六十七章
拓拔宪一笑,似是自嘲,却又马上收了回去,冷冰冰道:“方才你有几声不曾忍住,朕不想叫人听见。”
陌生得全然不像刚才独独注视着她一人的男人。
文令仪捂住寝衣襟口,略去了些许失落,向门口方向看去,双眼微微瞪大,紧张得有些刻意。男人不知道她是如何心乱如麻,鼻尖萦绕的全是他的气息,即便看向别处,余光却全叫他占满。只想着他一个人。
她想,就算他说得是真的,要她别出声不就够了,或者死命捂住就是,为什么要按着她来来回回地亲,甚至她一挣扎,便被更凶狠地堵回来,像是与她赌气。
她的感受不假,骗不了自己。
他的话也是真的,理智告诉她,相信了最好。
文令仪默默垂下了头,双唇紧抿。
拓拔宪似察觉了她在想什么,翻身下榻后并未急着出去,而是身披床帐,打量了她几眼,冷眼旁观一般,“朕承认,你确实不错,朕也很喜欢,但——”
文令仪抬起头,带了些她没有发觉的迫切,“但什么?”
拓拔宪俯身,撩起她耳边的发丝,轻轻往她掖了掖,“朕还是喜欢活物,不喜欢一根板正的木头,太闷。所以朕和你说过几次别多心,都不是假的。这是朕最后一次警告你,此事从一开始就该秘而不宣,只有你和朕知道。若让这件事传出去了,挑起风波,让朕不希望听见的人听了不高兴,朕和你的约定一概作废。”
文令仪听明白了。
他以为她要把事情故意闹得人尽皆知,刚才的几次吻有一大半是威慑,警告她安分守己,不要让什么不好的传到钟慈音耳中。
闻言她笑了,释然一般,昂了昂头,傲气又淡然道:“陛下大可放心,妾与陛下所想一致,从来没有让这件事传出去的念头。”她仰头看他,虽在他身下,却未曾落于下风,唯有沉凝断稳,“不论陛下信或不信。”
“……最好是这样。”拓拔宪看了眼她写满倔强的琥珀眼儿,一个转身,便朝门外而去。
前脚刚踏出房门,忽见左手边不远处有个人影,挑着柄熄了烛火的宫灯,发髻形状显然是个女子,且年岁还不小了。
青雉并未出言,只是引着他往外走。
到了殿外,天色刚有些由黑转蓝的迹象,倒是不用灯也能看清人的眉眼神色。
青雉甚至还看见了堂堂天子下颏有一道新鲜的指甲划痕,淡粉色,显然女子刚刚抓挠上去的。
拓拔宪率先道:“这件事不必告诉老祖宗。”
如果是旁的时候,青雉也就替他遮掩过去了,此时却万万不能。娘娘身上还怀着身孕,前三个月最是要安胎的时候,陛下如此荤素不忌,逞凶弄伤自己事小,要是伤了娘娘腹中胎儿,可就得不偿失了。
所以于情于理,她都不能不报给老祖宗。
便屈身歉声道:“还请陛下恕罪,奴婢难以从命。”
“为何?”拓拔宪鹰眸微微一眯,带了些许不悦。
青雉想到老祖宗的交代,有孕之事要瞒得密不透风,陛下是不许告诉的。顿了一顿道:“……事关重大,奴婢……”
拓拔宪打断道:“朕宠幸自己的贵嫔,天经地义。”
可这是非常之时!
青雉不能不顶着压力接道:“娘娘住在兴庆宫,便是兴庆宫人,奴婢既然看见了……”
拓拔宪已经没耐心和她多说,直接道:“朕不希望这件事传出去,到此为止。”
说完,他径直走了,青雉在后想追又怕声张了出来,急得来回空转了几步,跺了跺脚,只得回了里边,悄悄地找了侯闻方,让他明日一早给娘娘请个脉,看看腹中胎儿可还安稳。
侯闻方本就睡得浅,加上算了日子,也就半睡半等,一听脚步声,不用人叫就清醒了。没想到来的是兴庆宫的人,还要他准备着请脉。不过也没差,当即便应下了。
隔天去请了脉,发现胎儿无恙,青雉便也将这事遮掩了过去,只是夜里又加派了人手,分了几批宫人守在各处,自己更是每夜都在殿门立着,门神一般。
如此一连四天,都不见人来,这才渐渐松了些。
皇帝夜里到过兴庆宫的消息也就彻底瞒了下来。
……
自从钟慈音到过兴庆宫后,辛夷便着人注意阖宫内的消息,兴庆宫是一处,乾阳宫、含光宫也是,连钟慈音所居闻章宫也未放过。
只是这么些日子下来,除了明眼能看见的文令仪迁入兴庆宫照顾拓跋绍以外,竟没有别的消息再传来。
辛夷歪在美人榻上,听着纱窗外的蝉鸣,怎么也睡不着午觉,怒问馥丹道:“今年的这些玩意儿怎么来得这么早,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倒来了!听了叫人烦腻!”
馥丹忙叫人找个粘竿把蝉弄了,又传了冰鉴进来,只是还不敢放足冰,慢慢地扇了凉气出来,这才到了辛夷身后,替她捏着肩道:“娘娘且安心,万事都有奴婢们去办。夫人此前入宫又带了不少宝石,前阵子您要家里人去办的事也办好了,何必急于一时?总归,她就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多远的。”
“可是总没有消息……”辛夷深深叹了口气,“难道老祖宗查明了她不是前朝之女?本宫猜错了?”
馥丹力道适中地给她捏着肩,一边摇了摇头,“奴婢觉得还未可知。不过娘娘所猜极有道理。她若和前朝没有牵扯,时间上断不会如此巧合,家里做的不是无用功。再,那就算是查明了,她既不是咱们让钟淑仪查出的那个宗室女,也不是旁的前朝女子,错也是钟淑仪担了,查不到娘娘头上。”
道理是这样没错,辛夷想起当今皇帝却不能安心,这个人从前那么宠那人,谁都不放在眼里,现在又捧起钟慈音,能做到何等地步还不一定,就算真的弄错了,也未必会舍得罚钟慈音。到时候要找替罪之羊,万一找到她头上,再要做什么就迟了。还不如趁着那人失宠了,将这件事坐实,她才真正安心。
想着,她便让馥丹带了珠宝,找些人,把宗室之女的消息悄悄往外传。
过了几天却发现毫无效用,无论什么消息,只要事关那人,竟都被什么人挡了回去,一滴水汇入河流般悄无声息。
偏她查不出背后之人是谁,越想越急,夜里睡不着觉,胸处像堵了块大石。
“馥丹!”
她叫醒了睡在榻前脚凳上的人,忧心忡忡道:“别是反叫人盯上了我们宫里罢?”
馥丹揉着眼儿,坐在了脚凳上,靠着榻沿拿起团扇替她扇起风来,边道:“怎么会?娘娘别多心了。消息没传出去,大概也是那些人人微言轻,传不远。宫里没有咱们自己的人就是这点不好,虽然可以用些珠宝收买,到底不真心。说起来她们到底做事没有还未可知呢。”
辛夷道是,也只能如此安慰自己,默默又躺了下来,不知为何忽然想起见过的那前朝公主,苦笑了声道:“谁能想到如今会这样落魄?当初,本宫也是他明媒正娶才做了太子妃的。现在还不如个被打烂后又投降的敌国留下的公主了罢?”
馥丹跟着她动了下,将团扇照着她的身前轻扇,劝慰道:“论身份尊贵,谁比得上娘娘,只是有些旧结在,陛下才一时想不起娘娘。那前朝公主……是叫文令仪的罢?哪里配和娘娘比,国破家亡,只有夫家还在,若被人弃了,咱们鲜卑多少武将都盯着这敌国之人,下场不会好的。娘娘怎么会拿她来自比?平白低了身价。”
辛夷唔了声,算是默认,也开怀了些,笑道:“本宫还想起来,那日在宫门口见的她背面,亲自左手提裙,磕磕绊绊地上了马车,连个扶着的人都没有,像踩高跷一样。娇生惯养,又落入泥尘,还不懂得学些,真叫人不知说什么好。”
馥丹有些困了,随声应和道:“是呀,不是谁都像娘娘这样能屈能伸,成得了大事。”她打了个呵欠,“偏还用左手,怕不是与旁人生得不同,也是个左撇子罢?”
辛夷骤然一惊,脑中似乎掠过了什么,“也?”
馥丹眼皮真有些打不开了,一味随着本能说道:“是呀,从前那位不也是个左手执物的吗?娘娘还说,偏生她爱用左手,可不是怪物吗?要不是老祖宗不管,早叫人打出去了……”
辛夷猛地坐直了起来,心口砰砰直跳,“不对!这一切都不对!我想错了!不,明明是对了!”她却又改口,眼睛亮得如同两只烧得极热的铜炉,“馥丹,明日你命人去查那文令仪的行踪!”她又根据之前就知道的传闻算了算,“算来她已经卧病数月了,一直不与人交际……”
甚至根本不用去查,她在心底就一遍遍地肯定了这个惊世骇俗的猜测!
她怎么一直没想到呢?
七年……七年的时间,为什么偏偏是七年!
怪不得拓拔宪要瞒着她的身世,怪不得她七年后才又出现!她不是什么宗室女,而是如今在洛阳尚且蠢蠢欲动的前朝乱臣的主子,前朝公主!
她笑中带泪,忽觉一切都变得清晰明了,看着震惊不已的馥丹道:“咱们这个陛下,竟还是个情种啊!”
执意于把逃走的前朝公主留在身边,他不怕死吗?她国破家亡,可都是拜他所赐。
他不怕,老祖宗也不怕吗?
老祖宗一定明白,能够牵动帝心的亡国公主,本就不该留在世上。
辛夷眼神忽然变得杀气腾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