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第四十九章
文令仪正送了徐、刘两位医丞到门口,还未问什么,徐医丞已是跪下请罪,“娘娘恕罪,臣方才失言了。”
刚才太子殿下问伤心切,在他察看伤处时追着问了句今后可能骑马,他一时未能反应过来,如实说了。伤口恢复得不好,要想裂开的骨缝重新痊愈都极困难,别说骑马了,就连正常行走都可能出毛病。只是他倒也没有失言到这般地步,把病情抖落个干净,也就是答了句这马万万不能再骑了。
太子殿下脸色大变,就要赶他们出来,还是娘娘劝下了,亲自将他们送到了门口。
文令仪见他中年之人,却一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胆怯样,不便计较,只道了句“起来回话”,直接略过此节不提,问他和刘医丞用药上可有什么新的忌讳,还吃不吃旧方子。
徐医丞感激不迭,与刘医丞同声道:“还请娘娘稍等片刻,我两个就去旁边拟了新的来,晚间就可以用这副新药方了!”
文令仪正欲答覆,听见里间那个孩子喊着要休息,一时也没心思交代别的了,只想回去陪着他,便道:“好,那两位尽快去罢。”
说完,正在转身的功夫,洛浦台的前院又由宫人引进来两位妇人,衣着得体,面含愁虑,齐齐上前请安道:“臣妇见过贵嫔娘娘!”
正是中书监和柱国大将军的两位夫人,这两家的儿郎也正是那日为数几个逆着回到马球场中央护着太子的,因要彻查此事,一家人都留在了青谷园内。这几日事情渐渐明朗了,禁军北卫撤了一些,也允了这些人回府。两人却商议着来见过这位贵嫔娘娘,说声告辞,也顺道看看太子殿下。
对她们,文令仪不能慢待了,强撑着笑道:“还不快扶起两位夫人,我年纪轻,担不得如此大礼。”
两位夫人连道不敢,却也都觉得这贵嫔处事很有大家风范,丝毫不见局促,抑或有小人得志的娇纵。知她受宠,在后宫地位不同,又得礼遇,忙起了身上前,含着关切道:“不知太子殿下如何了?难为娘娘日夜守着。我们也不敢凭空来打搅,也就是到了家去告辞的当口,才斗胆求见娘娘一面,顺道也来探望殿下。”
文令仪强打精神道:“多谢两位夫人的心意,我代殿下谢过了。听说园子里松了些,这便准允你们家去了?家去很好。殿下却休息了,不好叫醒他,你们既要家去,便趁早罢,住了这几日,留在家里的人也提着心,应该并不好过。等过些日子宽了,再把两位郎君带来宫里顽耍罢!”
两位夫人见她没什么兴致,又提了自己家里人,几日不见,自也是想了千百遍的,如何不念?也就把那片讨巧的心灰了,不再提见太子殿下的事,告辞之后,匆匆忙去了。
文令仪进了里间,见鹅黄的帐子松松垂落,帐门紧闭,宫人们都垂着头守在远处,一听她进来便悄声道:“娘娘,殿下说要休息,命我等退下。”
她看了眼帐子里头,模模糊糊有个人影坐在床头,肩头不断颤抖。以为那个孩子在哭,想着孩子都要面子,便应道:“知道了,你们且退去门外,有事本宫再叫你们。”
她脚步轻盈,却走得很急,很快靠近了床帐道:“殿下睡了吗?”
帐里的肩头还在抖动,似乎还能听见两排牙齿打架的声音,忍着什么般。
文令仪心尖酸涩,越发矮下了身子,柔声道:“旁人都出去了,只有我一人,殿下没睡的话,我和殿下说说话可好?”
正说着,有股腥味袭入她的鼻端,让她怔在了原地,心跳得快要炸开。
这是……血的味道?
她见帐里的人久不应半句,忍无可忍,柔掌猛然掀开床帐,却差点被眼前的景象吓晕。
绿锦被上血淋淋的,沾满了鲜血的剪子随意丢在一旁,绑了数层绷带的伤处,正有四五个窟窿,正汩汩地冒血。
“去!快去将两位医丞叫来!”文令仪忍着额际传来的发晕发疼,失去了冷静,大声喊道。
再看拓跋绍脸色发白地坐在床上,分明疼得连剪子都握不住了,五指颤如筛糠,却还一脸倔强,深深地咬紧了牙关,双眼瞪得笔直。
文令仪舍不得骂他,只是含泪叫了声“绍儿?”
她心痛、无措,站在当地,看到他身旁的剪子,忙捡起来丢得远远的,却不敢轻易碰他。
“傻孩子……”她喃道。
拓跋绍从发愣中回过神来,一瞬间眼中忽然堆满了泪水,求救般看向了她,下意识喊道:“娘、娘……”
刺骨疼意带来了后怕与悔恨,短时间内尽数涌上心头,他小小的心脏承受不住,害怕得紧紧抓住了眼前人的手。
文令仪被他腿上的血色刺激得脸白如纸,只是在他面前仍旧笑道:“没事的没事的,大夫就快来了,绍儿忍一忍,你力气小,伤不深的……”
她的手被他抓得生疼,却不大能感知到,用了余下的另一只手轻轻托住他的脸颊,郑重地安慰着他。
拓跋绍慌张地点头,眼泪擦在她的掌心,撩起她无尽的愧疚。
要是她足够谨慎,留在这里好好看着,又怎么会让他一时急火攻心做出这样伤害自己的事来?
……
午后,拓拔宪骑着匹黑马从宫里回到青谷园,听说了这件事,没把手里的马鞭丢给德庆,冷了张脸,大步来到了洛浦台,进了里间。
文令仪正哄着拓跋绍午睡。
他喝了新方,腿上也敷了刚捣出来的草药,清凉解痛,腿上痛意顿时缓和了许多,正是想要休息的时候。
“卧迟灯灭后,睡美雨声中1……殿下乖,快快睡去罢……”隔着新换的顺滑锦被,文令仪力道适中地拍哄着,说话声儿轻得不可思议。
拓拔宪深深压了口气在心里,踏着乌靴而入,径直到了床边。
文令仪手上动作一停,听见动静,不悦地回头,抿了抿唇道:“你轻些,他才睡着。”
偏偏她拍哄动作停下,拓跋绍便小小身躯一颤,从浅眠当中惊醒,怅然若失地想捉住什么,猛地睁开了眼儿,“娘!别走!”
他惊慌失措的眼睛正对上拓拔宪怒目,害怕地瑟缩了下,“父皇……”
文令仪看得心疼不已,将拓拔宪的身影挡住,安抚道:“殿下先睡罢,有什么事醒了再说。”
拓跋绍躲进了文令仪的怀里,抱住了她,“娘娘,我怕……”
拓拔宪见她将那个孩子挡得严严实实,护得厉害,那个孩子更是顺杆爬,躲到她的怀里,简直没点男子担当。不由阴下了眉眼道:“你是朕的太子,这点小小的挫折便受不住,将来朕还能指望你治理一个国家吗?”
拓跋绍身子紧绷着一颤,又放松了来,自暴自弃道:“儿臣知道,自己不配做大魏的太子了……儿臣连马都骑不了了……”
只有文令仪感受到他抱着自己的手劲陡然变大,不甘心,却又没法不认命。在这个孩子眼中,不会骑射,也就告别了太子之位了罢?他从记事起便是太子,受到这样的打击,也怪不得他会做出这番举动……
她忍着对拓拔宪的气,慢声对怀里人道:“怎么会?殿下还有好多长处,难道天底下的太子只有一个模子吗?为什么不能有像殿下这样的太子呢?”
拓拔宪不觉得她这样能养出统御大魏的储君,也收了些脾气,攥着马鞭道:“襄襄,这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要是再由着他性子胡来下去,还不定变成什么样子。朕比你了解他,旁人也许不用人教便能长得很好,他性子得好好磨砺,才能……”
文令仪本有些被他说动,可扭头看见他手里抓着马鞭,一时怒上心头,喝道:“够了!”
拓拔宪被她罕见的怒容震住。
文令仪怕吓到怀里的孩子,忍道:“我说够了。陛下要教训人,以后有的是机会,没必要在一个受伤的孩子面前摆这种威风。他不过七岁,不比你堂堂魏王坚强!”
说到后面,她还是有些动容,从他手持马鞭进来,想到他应该极少对这个孩子施以柔情,只懂得打骂训导,难怪这孩子心性长左了。
拓拔宪听出她言外之意,不外乎指责自己太过严厉,气得笑道:“朕今日回去,老祖宗问起他了,朕没说他受伤之事,只讲了他喜欢青谷园,便在这里多住些时日,想的是他养差不多就回去,别让老祖宗一把年纪了还替他操心。可他倒好,敢动手伤自己的腿,无法无天、眼中无父无母,留着他这样的性子接下去还会再做些什么,你想过没有?”
文令仪冷淡道:“妾愚钝,想不了将来的事,只知道现在殿下要休息了,陛下若看不过眼,便避一避病人罢。”
拓拔宪气得脑门边青筋浮现,握紧了马鞭拂袖而去。到了门外,将马鞭狠狠丢在了德庆怀里,压着声道:“妇人之仁!”
……
文令仪只当没听见这些话,笑着对拓跋绍道:“殿下快睡罢,一觉起来就都好了。”
拓跋绍心里其实有些忐忑,父皇那样生气,事后必会重罚于他的,可是……眼前似母亲般的女人给他带来了异样的安全感,好像在她的怀里就能躲掉外头的暴风骤雨,可以安心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孩子。
他留恋地蹭了蹭她的掌心,不知不觉中睡了过去。
文令仪见他呼吸舒缓了,便将他脑袋小心翼翼地移到枕头上,刚想放下帘子,又放弃了,叫宫人只把里间与外间相隔的那层幔帐放下来,自己守在了床边,可以清楚看到他的脸。
到了傍晚,趁着晚霞入窗,她将人叫了起来,喂过晚膳、换了药后,又哄了他睡去。
正呆呆看着他熟睡的脸庞,文令仪察觉到身后有人特意放轻了脚步,没回头。过了会儿,只见离床头不远处的床沿坐了换过衣裳的君王,海青常服,掌无它物,长臂伸过来,替睡过去的孩子掖了掖被角。
拓拔宪听人说她晚膳还没吃,知道她除了要照顾人没时间,大概也是有气在身吃不下,不能放心,便又回到了这里。一见她瘦弱模样,还在生的气全消了,默了半晌道:“朕语重了,襄襄不要放在心上。”
这几个时辰里,文令仪也想过他讲的那些话,不无道理,但她也有自己管孩子的道理。见他不在气头上了,自己倒也心平气和了很多,“他年纪还小,突然受了刺激,承受不住才会做下错事。也不是他自己想这样的,他也很难受。还请陛下体谅。”
拓拔宪去握她的手掌,大掌将柔掌裹住,笑意很明显道:“襄襄做母亲,做得很好。好了,这里有朕守着,你先去用些饭,别熬坏了身子。”
文令仪手背似被蛰了下,只有他微烫的体温,却莫名十分炙热。她不习惯和他这样温情脉脉。
太奇怪。
甩开他的大掌,有些慌乱地站了起来,勾着脑袋,“好,那先麻烦陛下了。”
拓拔宪心中一动,笑意越发深了,压着声道:“襄襄忘了吗?你是他的母亲,而朕,是他的父亲。”
文令仪咬住了下唇,总觉得哪里变得不对,却不愿深想,只道:“妾只是贵嫔之身,不敢和陛下相提并论。”
“……你先去用膳罢。”拓拔宪眸色微深,但并未发作,与平时相比,眼底多了份势在必得的决心。
……
拓跋绍半夜醒来,床头不远处的烛光在他眸子里跳了跳,照亮了他的惊讶、些许惶恐。
“父皇怎么在这里?”
他的视线在床边的两人身上来回打转,有种不知今夕是何年的感觉。父皇和贵嫔娘娘一起坐在这里守着他吗?一股甜滋滋的喜意弥漫心头,他忍不住怀疑是梦,整个人傻傻愣愣的。
拓拔宪挑了挑眉,“绍儿不想父皇来吗?”
拓跋绍忙点头,又摇头,“儿臣是不想……不对,儿臣不是不想父皇来,是想!想父皇来!”他在被窝里躺着,看着和往日一样的父皇眼眶发热,“父皇,儿臣对不起你,不配做你的儿子,也不配做大魏太子……”
拓拔宪悍然打断了他,“胡说!你是朕的儿子,也永远会是朕的太子,说什么配不配的,朕是这样教你的?不就是一只腿吗?好好养好身子。”
坐在一旁的文令仪开始看不过眼,也许拓拔宪对这个孩子没那么坏,只是他作为君主,很难把一些话说得让年纪尚小的孩子明白,显得很是粗暴。眼下这里没有其他人,只能她出来道:“殿下,我问一句,你会因为陛下伤了条腿便看不起他吗?”
“当然不会!”拓跋绍答得果断。
文令仪又问拓拔宪,“陛下呢?会因为殿下伤了条腿便看轻他吗?”
拓拔宪看着她,一字一句道:“朕是他的父亲,自然不会。贵嫔觉得他的母亲会吗?”
文令仪很轻地咳了声,脸上突然有些发热,全当他只说了前面两句,低下头对拓跋绍道:“你听,你父皇和你的想法是一样的。既然你不会因此看轻你父皇,你的父皇自然也不会因此看轻你。殿下,你才七岁,有大把机会可以成为优秀的太子,只要你愿意努力。”
拓跋绍若有所思,再看向她时双眼亮晶晶的,“孤知道了!”又觉得她一口一个殿下很生分,期待道,“娘娘,你可以像父皇一样叫我吗?”
文令仪眨了眨眼,不知道怎么会绕回到这上头来,心里有些不安。
这个孩子察觉了什么?
拓拔宪看着她,好整以暇,“绍儿,若她不愿,你不要强人所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