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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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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六章

    文令仪一见,身子软了大半,刺眼的朱红流涌到她的眼中,后背钻进一股寒意,不由打了个冷战,似猛回头、忽然就睹见数只大张了蛇口的青蛇。

    她浑身僵直,想起在宫中见过的一幕骇人景象。尸首多得在宫道摆不开,积了很多滩又浓又腥的血,断断续续地连起来,成了条血流。人从宫道走过,为了不踩到尸身,只能踏着血流而行。鞋底沾了血,将近处的带到远处去,走过后这血流里的血就再也分不清是谁流的了。怀着愧疚回头望了眼,发现无一例外的,浓稠的血从身体里流出、流尽了,他们脸上只剩下抽干了血华的干净。

    文令仪警惕地看了眼拓跋绍的嘴唇,很严密地看过,与那日见到的人做着比较,细致到了唇珠翘起的弧度,想看他像不像那些人。不像。他长相不随汉人,自然比不出哪里像。

    自欺欺人后,她还是不得不比起了脸上的血色。

    还不是那么干净,可也差不远,就差一点点,一口气般。

    可就是这一点点,让她看出很多的不同,也让她坚信他们不像。

    拓拔宪握紧她的指尖,冰凉得没有生气,低头道:“这里有朕看着,你去外头等好不好?”

    文令仪想骂他,也想打走他。她才证明了病人与他们不像,也不会像他们那样死去,他为什么来赶她?是不是觉得她猜错了,还是他根本就是为了报复她!

    张了张嘴,却沾住了,她这才发现自己连开口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即便如此,凭空生出的怒意却未曾消去,她将自己的手从他掌中活生生抽出,指骨被挤得微疼,浑不在意。抿了一双淡唇的下颏瘦弱又倔强,视线紧紧锁在床上,一瞬不瞬。

    拓拔宪将她的一举一动看在眼中,最后一刻松开了大掌,没再说让她出去的话。

    大夫清去了伤口附近的布料,又削去露在外的箭尾大半,剩了握住还剩下三四指的断箭在肉外,仔细看了看,叫徒弟递了把半臂大小的银刀,又喊着要灯,“越亮越好!用灯盏托了来!”

    随着这话,文令仪脑中便只有灯,告诉自己要找到灯,四下张望起来,宫女们也听见了,忙捧了灯盏过来。

    大夫看过灯盏亮度,满意地点了点头,指了下床头位置,又比了比高度,“就放在这里,拿稳了,不要抖。”说着,恍然惊觉拿灯之人乃是贵嫔娘娘,忙道,“宫人何在?岂敢劳……”

    “看诊。”文令仪扶着灯盏,一五一十地照他说的办,语气不容置疑。

    宫人们又搬了锦杌来,却因杌子太矮了,坐下便到不了大夫刚才所指的位置,文令仪并没有用。

    拓拔宪本想替她一会儿,见了烛火跃动下的坚定面容,看出她在隐隐忍恸,还带了内疚。便歇了这份心,离开她,向外间走去。

    元玄已在待命,黑甲下的缯衣几乎湿透。

    突如其来的大雨还在继续下,噼里啪啦,声势暴烈得想要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他略躬身,端臂行了个叉手礼,“禁军北卫到了,请主上调遣。”

    拓拔宪静立在门前,看着石阶外铺了大片青砖,落雨跃动有声,很像外头那些无穷无尽又满怀野心之人……他负手望向暗沉的天际道:“传朕之令,封闭青谷园,任何人不许擅自出入,彻查今日之事。胆敢阻拦者,视同谋反,格杀勿论!”

    “是!”元玄不敢耽搁,冲入了雨中。

    “德庆!”拓拔宪见长廊尽头有他的身影。

    德庆忙从廊子那边赶了过来,不用他问就道:“奴婢已着人骑快马去请了,擅骨科的大夫有宫里的徐医丞、刘医丞,还有侯令官都请了。还有个在洛阳有名的女医,西宁公府上的,旧日西宁公的许多箭伤便是经由她治妥的,奴婢刚刚加派人去了。”

    “好。”拓拔宪颔了下首,重新进了里间。

    见她呆呆地坐在锦杌上,手上仍捧着灯盏,眼孔眨眼之间便深深陷入,颓弱无依。

    她身旁的大夫勤勤恳恳地守着伤处,往上面敷捣碎的药材,慢慢止住了血。却在病人疼得抽搐时束手无策,只懂得叫人拧热巾来,擦掉病人脸上的汗。见他回来了,跪在他面前道:“陛下恕罪!臣医术有限,已是束手无策!只因这两支箭都射在血极丰的脉处,一朝失手便难以止血,只能眼睁睁看着殿下……可若不尽早医治,将其早早拔出,拖延下去,只怕就算能保住殿下的性命,中箭的这条腿也再也无法正常行走了!还请陛下延庆高明之人救救殿下!”

    拓拔宪越过了他,来到文令仪身边,弯下腰,取过她手中的灯盏。

    灯盏被人拿走,文令仪回过神,看了他一眼,倔强重声道:“他胡说!”

    却在看清了他的模样后,忽然凝起了饱满的泪珠,“他胡说,他胡说……”

    拓拔宪抱住了她,隔了几层衣,仍能感受到腹下被她打湿,柔弱的肩膀抵着他,很轻地耸动。

    他顿了顿,伸出长臂,耐心地拍着她的背,“是,他胡说,会没事的。襄襄要放心。他是我们的孩子,得上天庇护,谁也带不走他!”

    文令仪抬起头,深信不疑,“他会没事的,对吗?”

    拓拔宪轻轻地替她把凌乱的鬓发掖到耳后,“襄襄不信天子的话吗?”

    “我信!”她很急地证明,“陛下我错了,你再说一遍,我不会再问那句话。”

    拓拔宪便看着她,又说了一遍。

    文令仪牵动唇角笑了笑,“他会没事的。”

    随后,她推开拓拔宪,坐到了床沿,接过大夫的活,用热巾给满头是汗的孩子擦脸。擦完之后,巾子丢在了盆里,由宫人端出去。她又挪了位子,靠在床杆处,身后压着银钩勾起的床帘,离那个孩子很近,可以清楚地看见他的眉眼神情。

    放心了一点,可好像又不够,心里空洞洞的没个着落,是害怕也是恐惧,这点安心堵不住。

    “还没来吗?”她第七次开口问拓拔宪。

    “快了。”拓拔宪摸着她的脑袋安慰。

    “哦。”文令仪没有闹,她知道这时候要耐心,也要安静,病人好不容易不发汗了,多休息会儿也是好的。

    也不知失望了几次,帘外忽然响起了很密的脚步声,不重,但能听出人数不少。

    文令仪直直站了起来,兴奋道:“是大夫来了!”

    拓拔宪与她一齐看向房门,果然由德庆领着,进来了四五人。

    有了上回的镜鉴,文令仪不用人开口便闪到了一旁去,给这些人空腾出位子。

    床上的病人许是感知到了,只觉放在伴在身边的温暖离远了,扬起手抓了没抓住,醒了些,又骤然感觉到彻骨的疼意,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娘!娘!疼!绍儿疼!”

    众人合力烘造的安静之下,这一声响得透亮,似把利刃直捅进了文令仪的心中。

    “救救绍儿,帮帮绍儿,娘,你不要走……”

    文令仪眼睁睁看着他叫唤,无能为力,正要应一句“我在”,想矮下身去握他的手时,身后传来侯闻方的声音,“娘娘,让臣等来罢?”

    她愣住,将手藏在身后,默默让出了位子。

    侯闻方正要和几个大夫共同看诊,却见陛下看了他一眼,想了想道:“臣斗胆,可否请陛下、娘娘回避?病人看脉最需稳定,您二位在此处,太子殿下心绪不稳,也易哭闹,不利于病情。”

    拓拔宪趁时搂住她的细腰,低声道:“听大夫的话,也是在帮绍儿。去间壁休息会,夜里才有力气守他,嗯?”

    到了间壁,门才掩上,文令仪忽然抱住了拓拔宪,在他怀里泣不成声,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是我……是我对不起他!”

    “我不该丢下他!”

    “当时他那么小,还不会说话,连走路都还要人抱着……”

    “这都是报应,对我的报应!”

    “可为什么要伤在他身上?是我做得不好,没有尽母亲的本分,罚他做什么?”

    拓拔宪没有说话,静静地抱着她,说不清到底什么滋味。

    她的话里字字句句充满悔恨,却从不涉及他。

    也知道她哭是想要安慰,却始终开不了口,只是抱紧了她。

    文令仪在他怀里抽泣,哭起来没停,也顾不上这到底算什么,只想尽情发泄。

    她忍不了了。

    还说了许多对不起那个孩子的话,说那时见他第一面就想和他亲近,又胆怯极了,生怕露出蛛丝马迹,让他发觉了自己的母亲竟是这般坏的一个人,丢下他逃去南方。

    终于惹怒了拓拔宪。

    他将她抵在门后,撬开沾了泪水后略带咸味的唇畔,用力地吮咬,“他一句娘,惹来你这么多眼泪,水做的吗?你要补偿他?好。朕告诉你最好的办法是什么?做朕的皇后,用你的下半辈子好好陪他!”

    文令仪被他亲到双唇微肿,忘了哭,打了个哭嗝,泪眼朦胧道:“什么皇后?”

    她觉得他简直疯了。

    绍儿伤着躺在床上,他还想着如何报复她。

    却在看清他脸上神色时彻底放弃了这个想法。

    ——他是认真的。真的在考虑立她为后。

    若要报复一个人,有必要将她捧上后位吗?

    古往今来,若无旁人操纵,帝王非要将一个不合适后位之人推上后位,只有一种可能。

    她长在后宫之中,自不可能不知道。

    文令仪惊恐地瞪大了双眸,“拓拔宪,你真是个……疯子!”

    正常人怎么会爱上,意图杀死自己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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