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第三十六章
见夫人沉默以对,春羽暗叹了口气,竟有些理解主上方才为何会那般了。
越是美人如玉,越是偏偏对了自己沉默寡言,涌起的失落之情足以将任何一人激怒。
想要她开口说话,哪怕伤了她也在所不惜。
只是主上到底……还是心软了。
白瓷茶盏往手边的黑油面方桌放了,她转头取了件云鹤银泥披袄过来,弯了腰问道:“是奴婢多嘴了。娘娘是不是倦了?歇会儿再起罢。”
文令仪没看她,也未则声,良久,睫毛一颤,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春羽忙将云鹤银泥袄撑开了,轻轻地搭在了侧枕的夫人身上。
只见柔滑袄面顺着身形而落,一直覆盖到翘头履尖,全身上下唯腰窝处陷得厉害,虽显腰肢细软,也委实瘦得太过。
春羽看得心酸,也明知夫人这是在表不情愿了,一想,倒容易想出缘故。本就不愿入宫之人,旁人眼中的泼天富贵,在她眼中大约便和囚笼枷锁般,日夜想着怎样挣脱了才好,怎会有心情给枷锁镶金镀银?
但夫人心肝玲珑,无法断定自己所说是否主上安排,便不以明言谢绝,也多几分回旋余地。
说到底,怕了主上的那些手段了,一味强要硬娶,几乎没把人当良家子待。更何况还有个小郎君在东宫。
“前头的话并无何人授意奴婢,娘娘既然不喜,不必挂怀,只当未听到就好。奴婢先出去了。”
春羽蹑手蹑脚退了出去,门枢吱吱扭扭地活动了几下,重归了平静,门板遮住了外头的光景。
文令仪这才扭过身,撑着柔掌坐了起来,眉眼沉在微暗的静室之中,唇角抿得很深。
并非到了魏宫之中,有了这所谓贵嫔的身份,她就真的要随拓拔宪的心意做什么娘娘。
妃嫔贤名更从来都不是她要博的。
只是……
她抚了抚滑落到腿股处的云鹤袄,到底觉得有些对不住春羽。
自她来了后,虽时刻监视着,却也在力所能及之处做了很多,就连刚刚也是她出言相助……若非多说的这几句话,只怕拓拔宪真做得出来下流不堪之事。
但……
文令仪又侧着卧在了交床上,淡褐的眸子凝了凝,短暂犹豫后,松开了紧锁的眉头。
她终究是拓拔宪派来的。
会施舍小恩小惠不假,到了关键之时,也必然会尽忠职守。
……
到了掌灯的时分,湘木绢底宫灯悬在了含光宫的檐底门前,被夜风吹得晃晃悠悠。
午后突然阴下的天到夜里反倒还好,一派月明星稀的光景。但月光算不上大亮,薄薄半圈光华,落在冬日里光秃秃的树枝上也就绝尽了,照拂不到地上。
这样黑浓的夜色里,绢纱裹就的宫灯格外喜人,安安静静地亮着不刺眼的清光,烘出一片难得的温馨。
就连在它底下走过的人脚步都不由自主地轻了起来,话也说得慢了、轻了。
“陛下走时仿佛动了怒,今夜还来吗?”
“大概……不来了罢?便是寻常郎子,尤其咱们鲜卑的,也做不到先低头去体贴妻室,更何况陛下?”
“那又如何?总有些特例可寻。我看娘娘生得很好,怪不得陛下从前藏着,不愿给任何人看。又是抱着入殿的,情分看着便与旁人不同。更何况还叫我们准备了这些——”说话宫女向手上所捧缠了红纸花的数座灯盏努了努嘴,有些得意地接道,“还不是因娘娘见了老祖宗,算过了明路,才如过门的新人般相待。”
“你可别高兴得太早,要论得不得势,还得再看呢,谁知是不是陛下亲口吩咐?说起来日理万机的人,哪有空想这些?那些人为了讨好陛下安排的也说不定。”与她同路的宫女浇了盆冷水。
“那也总比入了宫就无声无息的强!当初我可听了她在东宫作威作福,谁的面子都敢撂……”
“嘘,快到门口了,别说了,叫新来的春羽姑姑听见便不好了。”
话音刚落,从不远处的门后探出个身来,正是她们口中的春羽姑姑。
春羽朝连廊处望了望,见人终于到了,招手催道:“快,快来。”
文令仪很安静地坐着,见春羽领进两个捧了东西的宫女,三个看不清人脸的黑影聚在一块儿嘀嘀咕咕,不一会儿就将房里的烛火点起来了。
陡然而来的光芒让她的眼儿微微刺痛,闭了闭,才又睁开。
春羽特意持了盏灯过来,另只手小心护着,笑道:“娘娘看,灯来了。都怪奴婢不好,出去前也没留神灯烛烧尽了没。”
文令仪没接她的话,只问道:“到闭宫门的时辰了吗?”
冰冷的神情浸润在烛光间,细看含了些期待。
闭了宫门,便意味着不会有人再进入此间,于她而言,便是不用在夜里见拓拔宪。
他含怒而去,真要来了,想也知道是做什么。
春羽看了眼天色,方才又才看过厅上的刻漏,估摸着差不多了,确认道:“差不多便到亥时了。”
文令仪松了口气,起了身。
换寝衣时,一打开朱红描金的箱柜,却没别的颜色,只有深深浅浅的红,尤其最左边那件绛红,染得极为鲜正,可以想见穿在肤白之人身上会是何等艳色。
文令仪咬住了下唇,指了指最右边的湘妃色,“这件。”
换好了后,一袭妃色寝衣的文令仪从海棠纹围屏后走出,见春羽要出去守着,叫住了她,“今日多谢你。”
“这都是奴婢应当做的。”春羽回得很本分,并不居功。
“我……本宫想给你备一份谢仪,你想要什么?”文令仪说出后,看着她的脸。
春羽愣了愣,下意识道:“奴婢并非为了谢仪才……”
文令仪温然笑道:“本宫知道。”
她一笑,春羽舒出口长气,虽然她不图什么,但被人记下自己功劳的感觉很好,也跟着笑了,“如果娘娘非要问谢仪是什么,那便在宫中开怀些罢。陛下对娘娘有心,并非表面那般无情,也许娘娘展开些许心扉,许多事都不会走到剑拔弩张地步。”
文令仪笑容僵在了脸上,慢慢地显露出拒人于千里的神色。
春羽心中咯噔了下,“奴婢失言,娘娘且忘了,早些安置罢。”
也算知道了夫人对主上厌恶到何等境地。
明明夫人养气功夫极好,只要听见旁人多说了句主上的好话,便片刻也难忍。
文令仪“嗯”了声,没再留她。
入了帐间,觉哪里都不适应,尤其绣被上熏了于她而言过浓的沉香,简直有些像被闷在那人怀里。
只有枕上味道淡些,想来是没在熏笼上放很久。
她蜷了蜷身子,埋入柔软的枕头间,想骗自己这里不是魏宫。
还没睡过去,格外安静的房内忽然传来脚步声,急促有力,笔直朝这里而来。
文令仪柔掌掩住胸脯,压住了霎时间跳得难受的心口,“谁?”
帐门被人一掀,自方形攒尖顶垂下的银钩幅度很大地前后摇晃,男人高大的身形出现在帐前。
顿了顿,爬入了帐中,帐门在他身后合紧。
文令仪朝里躲了下。
拓拔宪一伸手,搂着她细腰入怀,同躺在了枕上。
身后抵着男人健硕的身体,文令仪不敢轻举妄动,很僵硬地屏息凝神。
两人都没说话。
过了会儿,察觉到身后男人的呼吸平缓了许多,文令仪悄悄地搭上了他的手腕,想把他的大掌从她身上挪开。
将要成功之际,拓拔宪咳了声。
文令仪一惊,丢开了他的手腕。
温热的大掌很重地落回她的腰间。
文令仪绷紧了神经,又听了听,发现男人的呼吸并未有什么改变,一如既往的沉缓。
想了想,她再次伸手试探。
“你该庆幸生下了他。”拓拔宪骤然睁开了眼,鹰眸比夜色黑浓。
文令仪一颤,两人身子很微妙地摩擦了下。
拓拔宪呼吸急促了些,将虎掌从她腰间渐渐上挪,出人意料地没在别的地方逗留,而是按在了她的肩膀上,话中透出浓浓的被人打搅后的不悦,“别动。要不是老祖宗,朕没兴趣抱着块木头睡觉。”
文令仪想要他别抱,松开了更好,却因为他怀里的承诺一下安心许多。
加上夜已经深了,困意不知不觉返上来,正酝酿着怎么说才不会让他生气,薄薄的两片眼皮渐渐沉了下去,悄然合拢了。
无人在意的角落里,缠着红纸花的灯盏中,烛油徐徐烧着,偶尔响起一二声哔剥,直到天明。
……
拓拔宪一向起得早,少有人能乱了他的起居,但当怀里窝了个乌发蓬头的她时,便自然而然地留在了床帐里等人醒来。
望着怀里安然睡去的人儿,他不由替她掠了掠鬓脚,让那张同过去相差不远的侧脸呈在眼下,慢慢地从额、眉、眼、鼻一路看过去,一直看到她睡得微微发粉的脸颊。
伸出长指,控制着力道轻轻戳了下。
又软又弹,简直和婴孩的皮肤般,也许比她和他所生的孩儿还嫩些。
一点儿不像做了母亲的,甚至不像嫁了人的,干净、嫩,好欺负。
——偏偏又全都是假象。
看够了脸,又看她身上寝衣,不出他所料果然是最浅的湘妃之色,素淡得如同雨中蔷薇。
其实他一直都觉得素衣最适合她,从前也没有定要她穿色彩艳丽的鲜卑之服。只因不用任何点缀衬托,只要她站在那儿,便是国色无双,素色早已足够。
拓拔宪唇边不自觉含了抹笑,前所未有的放松和满足,领悟了为何那些昏君会闭了早朝,只为在帐榻间温存。
无它,只因此间暖意如春。
可春又是无比短暂的,如朝露一般易逝。
他笑容变淡了许多,收紧了在她腰间的力道。
因在梦中,文令仪暂时忘了戒备,睡得不舒服便动了动,想离身后那过热又爱禁锢人的暖炉子远一点。
这一动,却让拓拔宪腹部肌肉一瞬间紧绷到几乎有了疼意,闷哼了声,鹰眸泛起异样的光华。
其实他昨夜说错了。
不是木头,而是绵软的膏腴,贴在人身上柔不见骨,简直不会有比她更合适抱着睡的。
况且哪里都发育了些,出落得更有风致了,那圆臀翘得更到好处,隔了层薄薄寝衣抵在他身上,能感受得到的软嫩扑弹。
文令仪被热得一烫,迷迷蒙蒙地想睁眼看是什么情况,顺便很熟稔地叫了声“哥哥……”
却被忽然按进了沉香浓郁的绣褥里,熏得晕晕乎乎间,一只炽热的大掌捂住了她的双眼,刚健勃发的男人牢牢压在她身上,撬开了还未反应过来的唇关。
滚烫的大舌急不可耐地伸入,一直入到深处敏感的喉头,似要证明什么。
刘嘉树,是你选的孤,你从一开始便选了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