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五章
第二十五章
等得钟儿叫唤,闻声而入的侍女们越过软帘,入了暗香扑鼻的里间,见娘子乌发披腰,苍白羸弱得叫人心生怜爱,钟儿在旁忙着劝慰,地上还有根气势骇人的细簪,她们怔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文令仪勉强立住瘦腰,坐在梳妆镜奁前的锦杌,有些脱力的素手推了推钟儿,“人都来了,你快去安排出门事宜,别在此耽延了。”
钟儿忧心地看了眼娘子,见她虽弱不禁风地坐着,仿佛就要倾倒在地,语气却相当坚决,容不得人说半个不字,只得说了句娘子别急,抬脚出了里间。
待钟儿掀帘出去,几个侍女互相对看递眼,也不便说些什么,只好先凭着素日默契分了工,各自领了职分。负责陪伴娘子的陪在一侧,唤取洗面热汤的探出头去唤了,被分派到取今日所穿衣裙的也去了熏笼附近的椸架。
独剩一个对着脚边的玉印细簪,肉眼见这物贵重无匹,生怕碎在自己手上,倾尽素日继续也难抵偿,不敢轻易决断,小心翼翼地问了句道:“娘子,此物该如何处置?要奴婢拾起来吗?”
“……别管它,就留在那里。”文令仪藏进衣袖的指尖折在掌心,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软肉,疼不自知。
那些荒唐的梦,由小小的乌金玉印牵引着,一幕幕复现在她眼前,让她痛到麻木。
垂落的素帐之内,在男人的漆浓深眸中,所倒映的那个糜艳人影,玉雪可怜,钗横鬓乱,被玩弄得不成样子,当真是她?
原来人剥了衣后可以不堪到那种境地。
原来不是她以为的梦。
原来她早已不干净了。
竟还天真地认为可以和哥哥将前情坦白,好好地过余下半辈子。
谁能无视府中守备,也视宵禁如无物,肆无忌惮地夜闯床帏,熟练得不能再熟练地折辱她,有那么难猜吗?
她真够愚蠢,也真活该。
凭心自问,这些日子难道真就没起过半点疑心,没让她想到那个人?
有的。不过是心中胆怯,怕以为噩梦成了真,没有自欺欺人的余地。所以就逃避着,不敢深查。以为好像只要不查,即便做不了以前的刘嘉树,尚可以做清清白白的文令仪,将那段经年厌事藏在无人知晓的角落,一直带到坟中,深埋地心。
可拓拔宪用留下的玉印告诉她,安稳平静结束了,他要将她粉饰的清白撕个粉碎,让她再没半点侥幸。
不由想到,短短几天之内,舅舅和哥哥一个去了北方,另个被调去了南边,甚至对她有所觊觎的李冲,也被借故调离了洛阳……
文令仪望着地上小小的乌金玉印,蓦然瞪大了双眼,呼吸渐渐急仄起来。
难道所有种种,都是他在背后精心筹划吗?他究竟从何时就已经得知……
可又转念一想,知道早晚又如何,如今事成定局,无人能阻他,无人能救她。他所图,难道仅仅只限昨日那般的肆意凌辱?
待取来衣裳的侍女回来,见娘子神色灰败得像是覆了层尘,柔弱身躯似连人说句重话都经不起,不由得把脚步和声音都放轻了许多,踌躇道:“娘子现在可要更衣?”
文令仪如梦初醒,“嗯”了声,走到了屏风之后。
她木然地由着侍女解开衣带,褪下寝衣,眼神落在屏风一角的蝠纹上,久不挪动半分。
侍女极为小心地打开衣襟,正要褪下来,却吓得愣住了。
只见目之所及皆是深色红痕,重力弄出的朵朵红梅艳丽过头,便是连纤长双腿也未能幸免,通身没余下一块好肉。咬痕揉痕,显然为男子留下的掌痕,还有些不知怎么弄出来的痕迹,不像是普通欢好就能有的。
可明明听说,郎君昨夜歇在书室,那这是……
她惊骇地停下了手上动作,看向娘子,声声心跳如雷。
文令仪将衣襟紧紧拢起,哑着声,要她们都出去,“不要声张。衣衫留下,我自己来换。”
原来难堪之后,还有更加难堪的处境等着她,不仅要强忍着不去湢室洗刷去身体深处残留的异样,还要在侍女面前露丑,再亲手遮掩掉他在身上留下的痕迹。
忍耐着穿好衣后,又觉胸前涨得厉害,感受了下,是最里层的小衣叫人凭经验系得太紧,也许在过去刚好,现在却过分紧绷。
文令仪木着脸,重穿了次。
恰好钟儿将马车安排好了,就停在仪门前面,自己飞奔回来,在窗下就迫不及待地开口。
文令仪穿着刚换好的衣裙,匆匆掠过屏风,朝仪门而去。
经过庭院时,她发现廊下摆了八九个兔子样式的花灯,被屋外的凛风吹得外糊的纸片直响,不由自主慢下了脚步。
“娘子,郎君上色时可用心了,长庚说,明角风灯里的油烛暗了,画错了一笔,郎君就将整张纸……”钟儿笑道,直到发觉娘子发怔得厉害,慢慢止住了话头。
“去郊外。”文令仪转过身,不敢多看,步子迈得更急了。
到了几天前造访过的送行亭,寒风凛然,落了满地的绿松针,意料之中地没看见熟悉人影。
冷风扬起文令仪的裙角,她站在亭子的美人靠前,目光放远,看着延伸到天尽处的坦阔官道,怅然若失。
错过了短短一两个时辰,竟就能叫人异地不得见,只能看见这样的凄凉。原来时辰不对,就算她到了郊外,也来不及。
没有人会在原地一直等她。
也许,这就是她的宿命,总会失去最珍视之人,行尸走肉地留在不想留下的地方,求生不欲,求死不能。
想着,身上又开始难受了,被拓拔宪碰过的各处让她刺痛,真想不管皮肉都削了去,血流而死也好,只剩下一具骨头也好,至少那骨头是干净的。
他的脏手染过血,又碰了她,她算什么?委身敌寇的娼妓?
文令仪双臂环紧了自己,像被投入架在旺柴之上的铜鼎,心口灼烧,脸却被风吹得要裂开的疼。
可她的泪珠好像在别的什么地方掉光了,就这样形销骨立地站在亭前,双眼干涩得厉害,没有像钟儿所想的那样噙满热泪。
回去时,文令仪没有哀恸不已,早晨那样的惊慌失措也从她身上奇迹般地消失了,她像换了个人,将哥哥的事抛诸脑后,事无巨细地问起钟儿文洛最近怎么样。
钟儿觑了觑她神色,心底有了猜想:定是娘子太过哀痛,身子吃不消,为了转移视线,便多关怀小郎君几分,也好让自己有个别的慰藉。所以最好能找出几件不大不小的事叫娘子操些心,免得她多思多想。
打定了主意,她愁起脸道:“小郎君其他的都好,只这几日睡得不香,夜间常喊人,侍女们要进去却又不肯,怕不是有些隐症?”
文令仪垂头想了想,“这些时日,你将他衾被挪到这边屋里,晚间由我陪着他。”
钟儿笑道:“这敢情好,小郎君由娘子亲手教养长大,最听娘子的话,也最依赖娘子。想来这样安排,可以探听出他哪里不适了。不过……”她想到文洛年纪,有点为难道,“小郎君渐长,夜里若踢到娘子就不好了,要不要在外间搭架床,由奴婢们看着,有什么事再叫娘子?”
“不必。”文令仪有些懒倦地靠在车壁,想起了别的事,显然无意再讨论下去。
“是,奴婢回去就安排。”钟儿知趣地不打扰她,看了眼车窗没合拢,欠身过去欲推。
“开着罢,有些风吹进来,我也能清醒些。”文令仪支着头,淡淡道。
钟儿连忙坐好,没再多事。
马车经过城门洞时,因来往行人稀少,并未减下速度,外间人走动的身影在不到半扇车窗的窄框内一闪而过,模糊成几道不留痕的淡色。
对镇日守在城门的吴池却并非如此,人多时城门洞被挤得水泄不通,他却要在如此极限下迅速断出好歹之人,加以放行或阻拦。可以说早已练就了一双火眼。
他见悬了西宁公府名号的马车疾速而来,翻身越过拦路木栅,几乎是翘首以盼地等在了路旁。
果然瞬息之间,他就从半掩的车窗中瞥见了倾国姝色,不妖不艳,气质卓然,见了就难以忘怀,即便嫁做他妇还是惦念。
吴池目光随着远去的马车而动,直到看不见了才依依不舍地收回,低下头,布满粗茧的手掌握了握腰间那块东西——有心之人寄在他这里的,今日见了那人,竟不知能用上好还是不必用好。
……
文令仪刚走下马车,正要拾阶而上,挽着她的钟儿晃了晃她,让她看向左侧方檐阶底下,那儿站了个人。
“娘子,那不是长渊吗?”钟儿往死里看了好几眼,才敢认出来。
一年多以前,南方还未落入魏王手中,娘子还是长公主,府上仆役千百。长渊和长霄两人因曾在惊马上就过小郎君,被娘子赏过百金,提拔入了内院。可不久之后,忽然传说两人往北叛逃,带了许多机密往魏国。再后来,又说他们本就是魏国间谍,埋伏于长公主府是一早就安排好了的。再往后,便是传出长渊、长霄两人被射杀在了青州,挫骨扬灰,尸骨无存。众多与他们来往的仆役受了牵连,那些日子里府中人人自危,到了风声鹤唳的境地。
没想到如今不见长霄,这个长渊竟还敢光明正大地出现在西宁公府前,穿着布衣常服,气势和为奴之时大不一样。
文令仪走到府门前,刚要踏入,停下来轻轻看了眼他。
见他默默垂了脑袋,未发一语,径直入了府门。
长渊,也即元玄随之而入,跟在文令仪身后,和当初没两样。
“如今你是什么身份?”文令仪入了小花厅,叫钟儿先去里间把早上那件丢在地上的东西捡来,自己坐在了椅内,用稀松平常的语气问他。
“臣有负公主信任……”
文令仪打断了他的话,琥珀眼儿淡漠且不耐,“闲言少叙,我只问你是谁?”
元玄没有正面回应,顿了下道:“主上说落了件东西在文夫人这里,这几日事忙,希望文夫人七日之后到东安里的行辕,将东西物归原主。”
文令仪不算吃惊,“原来是大魏之臣,想来该称大人。不过大人学过汉礼,我乃晋纯之妻,还请大人称句晋夫人。至于东西,大人可以马上带走,别让贵主人等得心焦。”
元玄头垂得更低,“大人二字不敢当,还请文娘子不要为难于我。”
文令仪疑惑地“哦”了声,“贵主人要东西,我给他就是了,这叫为难吗?还是说你家主人心怀不轨,奸谋未成就要恼羞成怒,乃至血流成河?”
“文娘子慎言!”元玄声音异常大了下,怕惊到了她,又好声劝道,“您该知道,主上可用之人,并非只有我。”
文令仪温声请教道:“他既有那么多人可用,派你来做什么?看中了大人与我府上有旧谊吗?”
元玄趁时解释,“主上并无惹娘子生气之意,派我来此,是因为担心娘子安危。我在南方留居数年,知晓那些人手段。”
钟儿捧着细簪姗姗来迟,还贴心地取了个漆盒装盛,里头凿了现成的图案,簪子嵌放在里头很是安稳。
文令仪听了元玄的话并无感激,只让他拿了东西快走,府里没有留他的便饭。
钟儿一脸怒气地把漆盒往他怀里放。
背叛之徒,竟然还敢回这里来,仗着郎君、公爷不在,来欺负娘子吗?简直狼心狗肺!
元玄推拒不能,不得已跪在了地上,举着漆盒道:“还请文娘子亲手交给主上。”
文令仪轻笑,眼里却不见半分笑意,“真是可惜了,你是条忠犬,却是魏国的。东西不管你拿不拿走,那地方我不会去,他的外室应当有不少旁人愿意。今日就如此罢,大人自便。”
但也没真的多可惜。
不懂得礼义廉耻,可以理所当然地为虎作伥之徒,魏人无疑。
她起身,越过了人,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花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