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宝树
崔绣鹰发现自己中毒了。
当众晕过去,便是因为毒发。
奈何时机赶巧,让人皆以为她是接受不了赐婚晕倒。
此毒无色无味,不知何时进入身体,崔绣鹰面色惨白地昏睡了几日,醒来时身体无恙,连太医都没能诊断出,只道是惊吓过度方致晕厥。
她确信自己中毒了,此毒阴险,只能以内力暂时压制,待回到蓬莱后再请师傅来解。
卧榻之上,崔绣鹰一醒,唐趣和诸葛六就凑了上来,两双饱满忧心的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崔绣鹰:“”嗯,有点瘆人。
“郡主,你醒了。”
诸葛六本性聒噪,感情泛滥,虽然只和崔绣鹰相处了几日,早已唯她马首是瞻,忠心不二。
唐趣左手扶刀,见她如此夸张,白了她一眼。
“我睡了几日?现在是什么情况?”
崔绣鹰扶着心口,喘了一口,笑容浅浅,如湖光掠影。
唐趣和诸葛六互相看了看,表情讪讪道:“好几日了。”
毕竟崔绣鹰年少,赐婚对象又是谢太傅,被吓到也是正常的。
那日昏倒,凤帝神情不快,崔鸿只能为女儿辩解是惊喜晕倒,凤帝笑了笑,传了太医,将人送回府邸好生照看。
崔鸿妻夫隐忍不发,带着圣旨和女儿回府,关上房门,崔主君终究忍不住哭倒在崔鸿怀里,央求崔鸿为女儿做主。
那谢得,称得上当世惊艳绝伦的奇美男子,可女儿双九年华,论样貌聪敏,不输给谢得半分。
谢得大了崔绣鹰整整九龄,分明是老牛吃嫩花,堂堂鸿郡王府,怎么愿意崔绣鹰以少娶老,白白荒废大好年华和韶光。
“为何是绣绣?墨儿尚未娶夫,品貌一流,年岁又合适,她娶谢太傅绰绰有余,怎么也不该是绣绣来娶谢太傅”
崔主君哭诉道,崔鸿一个头两个大,和他一样不能理解凤帝的意图,嫡女崔墨尚未婚契,幼女却先有了夫郎,还是少妻老夫,要他们如何接受。
崔鸿决定进宫面见凤帝,看看此事可否有回旋的余地。
奈何凤帝称病不见,崔鸿在朱雀门候了几天,也没有被召见。
恰逢明贵君给凤帝送汤,他厌恶谢得,自然对崔鸿同情有余,悄悄提点崔鸿:“郡王莫要白费心力,妄图左右凤帝的想法,否则抗旨不尊,落得个株连九族的罪过。”
崔鸿心如雨浇,坚硬的身躯一瞬便苍老了十岁,默默回到府邸,什么话没说,崔主君便清楚了,抹去泪珠,小声哭泣。
“统领,主君,二小姐来了。”
下人来报,崔主君连忙摆出笑脸,似泣非泣,似笑非笑,瞧着着实揪心。
崔绣鹰卧病下榻,尚存病容,小脸犹自发白,叫人倍感怜惜,但她自小修习内功,步履从容不见孱弱,已无大碍。
“娘亲,父爹,谢太傅芝兰玉树,愿意下嫁孩儿,孩儿高兴还来不及,你们莫要再忧心,伤了身体。”
崔绣鹰笑着说道,鹰眸微闪镇静自若,昔日的顽劣经此一遭尽数藏了起来,此时此刻,她只是乖巧懂事的女儿。
“好绣绣”
崔主君点点头,轻抚女儿肩头衣衫的祥云白鹰,那双眼睛,是他一针一线照着女儿绣的,锋芒锐利,绝非池中之物。
崔鸿同样打量崔绣鹰,见其言辞诚恳,眉宇之间并无勉强,叹了叹,心中哀怨自己没用,不能保护自己的孩子。
朝中以崔氏为士族之首,两派势力互相角逐,士族手握重权,皇族日渐凋敝。
谢氏谢太傅向来与凤帝共进退,如今凤帝赐婚崔谢两家,想要牵制拉拢崔鸿,将先帝下放给士族的权利收归一部分或大部分,瓦解掉如今士族干政的危机。
当朝凤帝紫梧桐,多智近妖,崔鸿恍惚,从前跟在先帝身边的小娃娃,现下已经成长迅猛,是令人畏惧胆寒的女帝了。
谢氏祠堂,谢得罚跪了两天两夜,今晨才被木沙送回房里休息。
祖母谢峰知道他同凤帝算计崔家,年近古稀的老人大发雷霆,气急败坏地撑起身体,木杖狠狠地锤在了谢得后背,令其生生呕出一口血。
“好啊谢蛰冬,谢家培养你这么多年,枉世人敬你‘谢宝树’,你却将所有心思都投在歪门邪道上,算计一个孩子,你究竟置谢家于何地,谢家的脸面你到底还要不要了?”
谢峰怒斥几句,木杖高高举起又落下,谢得早已奄奄一息,幸有木沙冲上来将人护住,谢得才没有被打死。
木沙挨了一杖,痛得撕心裂肺,谁知太傅固执,死也不愿意向祖奶奶求饶,于是哭道:“祖奶奶饶了太傅吧凤帝赐婚太傅也是不知情的,求您饶了他吧”
谢峰冷笑一声,看着面色惨白兀自冥顽不灵的谢得,倔强的神情与其父爹如出一辙,勃然大怒:“他怎么可能不知情?他的心思全在一个人身上,那人叫他做什么便做什么,花楼里的娼子都没有他这么下贱!”
木沙察觉到怀里的人一颤,眼角微不可闻地滑下一行清泪,心下一惊,将人藏住,头在地上重重磕了几下,血迹跟着沾在了地上,不住地求道:“祖奶奶息怒祖奶奶息怒,是太傅糊涂,求您饶了他吧”
谢峰哪里听得进去,这时,从外走进来一名绛蓝色衣衫的女子,谢峰看到她,面色倏地缓和下来,木杖重重地砸在地上,木沙塌下身体,这才得救般松了一口气。
“祖母,别生气了。”
女子笑面笑语,体态优雅,手掌帮老太太顺了几口气,看到地上的谢得和木沙,眼中闪过心疼。
“表哥也是一时冲动才出此下策,您罚也罚完了,我们早点回去休息,保重身体为是。”
“叠秋,你别劝了,今日不把他打醒,他迟早还会执迷不悟,到时候,谢家可就毁在他手里了。”
谢叠秋是谢家嫡女,谢峰放心地倚靠谢叠秋,叹息着摇摇头,恨铁不成钢地看向谢得。
谢得早已气若游丝,血汗黏在白皙的玉面上,恐怕经不起谢峰的毒打了。
谢叠秋思来想去,劝道:“如今婚契已定,待秀廉郡主束发,不日便要成婚,难道您要秀廉郡主同表哥的牌位成亲?到时候鸿郡王追究起来,我们可没法解释,眼下还是不要再生事端了”
谢峰迟疑一瞬,她是生气,万万没有要谢得性命的意思,谢得官居一品,是凤帝跟前的红人,如今即将嫁入鸿王府现在谢家进退两难,全是拜谢得所赐。
“既然表哥愿意嫁到崔家,不如劝表哥塌下心来好好服侍秀廉郡主,结成两姓之好。”
谢叠秋笑道,谢峰听着有理,遂点点头,对着谢得沉声说道:“既已婚配郡主,切莫三心二意,当一心一意对待妻主,要是惹出什么丑事祸事,谢家留你不得。”
木沙抱着谢得,哭道:“多谢祖奶奶多谢祖奶奶太傅他记住了,他都记住了”
回院子的路就那么点距离,谢得被木沙送回去,觉得走了好久好久
谢得疗养了几日,不声不响没有说一句话,又在祠堂跪了许久,很快形销骨立,形如一截枯木,颤颤巍巍,风吹便倒。
木沙看不得他这副萎靡不振心灰意懒的样子,正巧暖日当空,他扶着谢得从房里出来,倚在院子里晒太阳,自己跑去街上给他买平日里喜欢的甜花糕。
谢得很久没有呼吸新鲜的空气,院子玉兰亭亭玉立,正值花期,不禁晃神,想起十年前,紫梧桐将种子放在贴身香囊里赠与他,他将种子种在院子里细心呵护,后来香囊被谢峰发现,当着他的面烧毁了。
谢得与紫梧桐年少相识,彼时她是东宫之主,他是小有名气的谢家“宝树”,两人皇宫相遇,畅谈如故,谢得虽是男子,从小饱读诗书,胸有抱负,是紫梧桐全心全意接纳了他,让他一步步做上太傅之位。
渐渐地,他对紫梧桐动了心,以太傅的身份留在她的身边辅佐她,后来时机成熟,他欲表明心意,却被紫梧桐赠与香囊
那日东郊,兰草芬芳,迷乱了谢得的眼,年轻气盛的紫梧桐折下一株兰草,与香囊一同置于谢得手中。
幽兰报知己谢得稳住身形,笑容颇为勉强,假意不知她的心思。
面若骄阳灿熠的凤女红唇如焰,语气郑重绵长:“本宫欲与谢卿结成兰交,二人同心,共谋社稷,太傅可愿意?”
谢得看着期盼的女君,乖顺地点了点头。
如今兰香清幽仿佛昨日,二人之间若即若离的情愫,再过几日,兰花开败,香气就要闻不到了。
思及过往,谢得目光平和祥静,笑容霁雪,微微消散在唇角,心底,有什么也随之一起消散狂风乍起,吹落无数花瓣,淹没了树下脆弱的身影,谢得掩面,悄悄落下两行清泪,玲珑玉透,似那未能出口的晶莹纯洁的心意
“咳咳咳”头顶传来人的咳嗽声。
谢得一怔,头顶窸窣猛地坠落半棵枝干花叶,抬眼一看,惊见树上藏着一个垂髻少女,捂着嘴咳个不停,被他发现,做贼心虚地睁大了眼睛。
“额我只是轻轻碰了一下,它就自己劈断了,不关我的事啊,是它太娇弱了”
崔绣鹰顾左右而言他,索性破罐子破摔,坐在另半边树上摇起腿来,她青衫飘逸,肩膀飞踏飒爽白鹰,珠翠钿花闪耀夺目,衬着她那张小脸俏美无双,她低头探身,谢得误以为她要下来,下意识向后倒去,口眼心神全被摄住,拴在了那抹娇俏的身影上。
谢得见她笑出声来,嗓音动听。
“太傅大人,我毁了你的树,一定会赔给你的。”
“无妨,不用赔,你先下来。”谢得说道,生怕她掉下来。
崔绣鹰翻身落在地上,轻盈地走到谢得身边,笑道:“那怎么行,你喜欢兰树?蓬莱什么奇珍草木都有,比这坚硬百倍的也不少见,日后我回去,就去找师傅讨给你。”
谢得见她面容发白,怕是那日晕倒遗留的病症,摇了摇头拒绝道:“不必了,此树气数已尽,随它吧。”
崔绣鹰凑得极近,谢得心中有愧,不知不觉容许了她的接近,叫她想起昏倒前最后一眼,谢太傅神色苍白慌乱,看着她倒了下去。
可怜兮兮的,似乎也觉得,是自己害得崔绣鹰无法接受,震惊晕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