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前世灵希和长公主最后相处的时光,是弟弟的出殡之后为她侍疾的那段日子。当日母亲头发白了一半,面色灰败,形销骨立,看上去就如风烛残年的老妪。
而这时候的长公主保养得当,丰润华贵,单单是站在那也是一躲让人艳羡的人间富贵花,丝毫看不出已年过四旬。看着风华正茂的母亲,灵希再也忍不住,飞奔过去,一头扎入长公主怀里。
长公主被灵希抱了个满怀,见女儿泪流满面,还以为真是受欺负了,边抱着灵希安慰,边愤怒道:“好个孙玦,我这就去收拾他!”
灵希赶紧拦住长公主,擦着眼泪道:“没有,女儿就是太想念您了。”
“不是昨日才见过吗?”长公主狐疑地观察着灵希的神色。
“女儿就是见不够嘛。”灵希在她怀里撒娇。
长公主怔愣起来。
灵希刚刚竟在和她撒娇!
灵希是长公主的第一个孩子。当年遗失之后,长公主痛彻心扉,夜夜难以入睡。十多年过去了,虽然也有了其他子女,但长女的走失依旧是根扎在她心里的刺。一年前一次偶然的机会,长女被找回,她这才知道,心心念念的女儿竟然被南苑的海户收养,成了一名卑贱的驯马女。
她还记得那日灵希被领回来,浑身脏兮兮的,破烂的衣服上还粘着马粪,她心酸得不行,连忙令人给灵希洗了澡,换上干净华贵的衣裙。
洗干净的少女白皙秾丽,和她年轻的时候很像,但姿态畏缩,眼神躲闪,看她的眼神带着生疏和恐惧。
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灵希总算不怕她了,也会笑唤她母亲,但仍然僵硬,不会像小女儿和儿子那样,对她自然地亲近。
长公主知道十多年的隔阂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消散的,她难过的同时也能理解,但天知道,她是多么希望灵希也能和幼嫣锦晏一般扑到她怀里肆意地撒娇。
长公主的眼圈湿润了,她环住灵希,脸颊贴着灵希的额头轻轻摩挲着,欣慰又感动,落泪道:“母亲也和灵希见不够啊。”
灵希被长公主抱着,只感觉心酸又温暖,温暖的是她能深深感到长公主对她的爱意,心酸的是,前世她竟总是觉着这爱是有条件的、甚至随时可以消失的。
养父母一开始对她很好,灵希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捡来的。六岁那年,养母怀孕,养父欣喜若狂,她才知道,原来郎中本来判定他们终生不能生育,所以他们才捡了她来养。
有了自己的孩子,灵希自然就成了多余的,多亏她手脚麻利能干活才没被赶出去。
记事之后,灵希便再没得到过母爱,而长公主又是那样尊贵的女人,灵希习惯性没有安全感。骤然进入贵族圈子,又极其自卑,就导致虽然敬爱长公主,却总是对她亲近不起来。
经历了生死,灵希才知道,一如她深爱着母亲,母亲同样深爱着她。
灵希暗暗下定决心,这辈子,她要和母亲好好地活下去。
母女二人互相给对方擦眼泪,拉着手走进了内堂。
下人端来时令水果、御用糕点、孟顶绿茶、金丝皇菊茶、小吊梨汤、花生酪等,林林总总摆了一桌子。
“多吃点,看你瘦的。”长公主拉着灵希在贵妃榻上坐下。
前世灵希本是个贪嘴的,因怕被人笑话,总是控制着食量,后来生了病,想吃也吃不了了,才后悔何苦要装那大家闺秀。
长公主府里的厨子是皇帝特地拨给她的御厨,手艺拔尖,满桌子的糕点水果香茶色香味俱全,如今她身体康健,才不会委屈了自己,当即撸了袖子,大快朵颐起来。
长公主被她的吃相逗笑了,半开玩笑道:“特地找了宫里的嬷嬷教导你举止,一吃起东西来还是原形毕露了。”
前世长公主偶尔也这么说过灵希,当时灵希会马上改正,生怕给给公主府和西琼王府丢了面子,如今灵希只是嘿嘿一笑,道:“可是女儿这样吃着痛快。”
果然,长公主想了想,笑道:“左右这里没别人,你吃得开心就行。”
和所有高门贵女一样,长公主是好面子,但她更爱女儿,只要灵希直白地说了,她才不会为了虚礼让灵希难受。
于是灵希又笑嘻嘻地问道:“那有人的时候我就不能这样吃了吗?”
长公主道:“有人的时候还是收着点吧,京城的这些宅邸不管内里如何,外面的礼仪还是要做好的,就算纨绔如你那夫婿,我见他在筵席上,风度也是好的。”
灵希心道孙玦也就偶尔会装个人模狗样,嘴上却道:“知道了母亲,在外面我会尽量注意的。”
力所能及的事,她还是乐意为长公主装一装的。
灵希乐呵呵地吃东西,长公主看了会,揉了揉胸口,歪靠在湖蓝织锦绣莲花纹背垫上。
见她神色疲惫,灵希放下蝴蝶酥,问道:“母亲可是哪里不舒服?”
长公主摇摇头,道:“没事,就是早上和锦晏发了顿火,现在有些闷得慌。”
灵希:“”
锦晏啊,难怪。
提起这个弟弟,灵希也是心情复杂。
长公主和驸马共生了三个孩子,长女灵希,次女幼嫣,长子锦晏。灵希并不是很喜欢他们,但想起前世的结局,也不免难过。
灵希今天一进院就知道锦晏不在,若他在家,府里不会这么安静。
“锦晏又做什么了?”
“自从锦晏被国子监退回来,你父亲总是和我生气,我想着总归不能不念书,便花大价钱请了先生入府来教,今早本该是第一次授课,谁知锦晏不知从哪弄来只大硕大的蜘蛛,偷偷藏到先生的茶水里,那先生讲到口渴,一开茶盖,嘴被蜘蛛咬了个正着,当场骇晕了过去,醒来后说什么也不肯继续教锦晏了。”
长公主把手重重往桌子上一锤,道:“锦晏被国子监退学,但凡有点声望的先生都不愿教他,这丁先生也是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请来的,这么一闹,以后谁还敢来教锦晏。”
灵希一阵无语,前世第二天她没回来,往茶杯里放蜘蛛的事她自然不知道,不过以锦晏那混世魔王的性子,做出这种事来正常。
她这弟弟,和孙玦并称京城两大纨绔,甚至比孙玦名声更差。
这二人虽都是纨绔,方式和程度却是大大不同的。
孙玦虽不着调,但好歹有度,盖因知道西琼王府无权无势,也不敢惹出大事来,不过就是干些让人看不过眼的事而已。而锦晏可不同,他母亲是当今皇帝一母同胞的妹妹,家大业大,有的是钱挥霍,背后有人,有的是胆作恶,今天在赌场一掷千金,明天在闹市与人斗殴,十来岁的年纪就让人闻风丧胆,堪称混世小魔王。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太子登基那年,锦晏在赌场和萧家幺子起冲突,被其失手打死。兄长去世,刚登基的侄子倚重萧家,竟是将此事不了了之。那一年本就发生了许多糟心事,长公主受不了打击,终于一病不起。
灵希不喜锦晏,但她在意长公主,不希望长公主再承受丧子之痛。
她垂头沉思。
就算两年后灵希阻止了锦晏去赌场,以他的性子,难免不会闹出别的事来。
要救他,难呐。
想不到解决方案,灵希暂时换了个思路,她琢磨着刚刚长公主的话,问道:“锦晏被国子监退学,父亲为何同您生气?”
长公主叹气:“还不是你父亲说我平时过于跋扈,才把锦晏影响成这样的性子。”
灵希气笑了,道:“他可真是长了一张会推卸责任的嘴。”
长公主皱眉:“灵希,怎么能这样说你父亲?”
经历前世种种,灵希很难再说顾秋瞿好话,只是不以为然地挑挑眉,说道:“子养不教,父之过,明明是他该承担主要责任。做了甩手掌柜,出来问题就来指责你,这是什么道理?”
长公主想起丈夫,摇摇头,道:“他心里也苦,你们小孩子不懂。”
灵希:“”
前世长公主也是这样说的,到锦晏死后那段日子,长公主才跟灵希说了原委。
驸马顾秋瞿本是建昭五十六年科举的探花,金殿传胪之时,被偷偷藏在盘龙柱后面的长公主看见,一见倾心。
长公主是皇后嫡女,打小受宠,皇帝见探花郎一表人才,便下旨赐了婚。
而这道婚约,基本上也就断送了顾秋瞿的政治生涯。
顾秋瞿当年高中,本怀着一腔热血想要经邦济世,成了驸马后,被皇帝调道鸿胪寺,虽隔年就升了少卿,却远离了权利中心,只是空有名头的闲职。
顾秋瞿从此郁郁不得志,不是在家里喝闷酒写酸诗,就是找些狐朋狗友去喝酒作对,对长公主也是不冷不热,时不时还出言讥讽,而长公主竟然也觉着自己亏欠了丈夫。
可怜她堂堂金枝玉叶,一辈子受宠,竟是对丈夫百般忍让。
灵希暗暗摇头,如今是是光延十三年,还未发生那些让长公主认清顾秋瞿的那些事,她现在整颗心都系在丈夫身上,灵希说什么都难以撼动。
一切还需从长计议。
想到这,灵希不由得蹙眉,要做的事太多了,可她只有短短三年时间。
微风拂过,厅堂外的小竹林沙沙作响,灵希轻敲梨花木小几,忽然问道:“母亲,九表哥最近在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