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安安?你怎么来啦?”
颜绾的声音轻到像是羽毛伏在水面上,程安安的心止不住地就有些紧缩。
她勉强笑了下,从包里拿出个装着永生花的音乐盒,里面是盛放的红玫瑰。
“今天正好周六。”程安安转了盒子侧边的发条,那永生花便在球形的玻璃盒里转了起来,放的是钢琴曲致爱丽丝。
“我记得你以前有一个差不多的音乐盒,搬家时碎掉了。这个是我上次路过陕西南路时看到的,觉得和你当时那个很像。”程安安将音乐盒放在床头柜上,解释道。
颜绾偏过头去看,跟着钢琴曲轻轻地哼着,良久后才轻声道:“真的很像,”随即嘴角弯了弯,“不好意思,上次说要一起吃面的,最后也没有吃成。”
程安安忙摇头,“没事,等你好了,我们一起去吃。”
颜绾垂了眉眼,只一瞬,重又抬头,脸上仍挂着笑,“好呀,等我好了,我们一起去。”
程安安眼中潮意更盛,她趁着翻包的机会轻轻抹了下眼角,声音有些闷,“这个是钱北辰让我给你的,上次那个比赛节目,每位歌手都有的纪念品。”
程安安的手心里躺着一枚白底的铜制徽章,中间是一个翘着脚的小姑娘,穿着大红色的舞裙,拿着话筒正仰头高歌,四周一圈金色音符。
上次程安安去钱北辰的项目上开会时,他不知怎么想了起来,会后托她转递。
颜绾脸上神色欣喜,从程安安手中拿起来,在眼前反复摩挲了好久,开心道:“好可爱”。说罢,便别在了胸前。
白蓝条纹的病服,因胸口处那枚精巧的勋章忽然变得不是那么呆板和沮丧。
两人絮絮叨叨地说了会儿话。其实,她们之间本来交集倒也不是很多,大部分时间都是颜绾倚靠着床,听程安安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
最后,程安安看颜绾脸上隐约露出倦色,便告了辞。
“安安。”
程安安的手已经放在了门把上,听到声音回过头,就见颜绾弯着嘴角,两侧脸颊有些不正常的绯红,眼神亮晶晶地含着笑意。
“你这么好,一定会幸福的。”
程安安心中一颤,点了点头,仓促回头的瞬间,却再也忍不住,一滴泪滴落在手背上。
她出来后,发现严旭朗还是那样的姿势靠在墙上。听到开门声,才下意识地抬了头。
程安安心里闷得厉害,便也像他一样,背靠着墙。
“你要注意休息,颜绾还需要你照顾。”
“安安。”严旭朗缓缓开口,嗓音暗哑,却又忽然停住了。
程安安也不催他,只是盯着面前惨白的墙壁一言不发。
良久后,她听到严旭朗又开了口。
“我一直觉得我们这帮人,像其他人说的那样,是生在罗马的。我从小什么都不缺,也什么都不在乎,只要我想要的,自会有人捧着送到我面前。”
严旭朗顿了顿,嗤笑了一声,“我也没什么伟大理想,从小就知道怎么样混日子,怎么样活得最舒服。小时候学习成绩就图个及格,我也不愿学,学好学差都一样,捐个楼,常青藤都能照样读。后来毕业了,我也懒得工作,赚那么多钱干嘛呢。你别看我整天忙这忙那,其实我就是想找点事做,才不至于太无聊。”
“我一直以为我这辈子就这样了,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甚至觉得挺幸福,好多人一辈子不就追求我手中的这点地位、这点钱财、这点权吗?我却什么都不用做,生来就有。”
程安安想起多年前香山脚下的那个夜晚,她也曾说过某人是生在罗马的人。
“后来,我便遇到了颜绾。我知道有的人生活困难,但也没想到她能困难成那样。住在连个窗户都没有的地下室,一包泡面能分两顿吃,好不容易买个苹果,被老鼠啃了一半。”
严旭朗将手伸进兜里,去摸烟,抖着手摸了半天,才想起来在病房外,又默默地放回了兜里。他抬头看程安安。
程安安见他嘴角挂着丝笑意。
“但我从来没见过这么乐观的人。安安,你见过从石头缝里、水泥缝里开出的花吗?就路边随处可见的那种。颜绾就像那么朵小白花,上帝在满是水泥和砖砾的道路上给她留了条缝,她就从那个缝里探出了头,努力开出了一朵白色小花。”
程安安觉得心里堵得慌,不忍再看他,慌忙转回头,眼中却慢慢聚集了潮意,嗓音发涩。
“你别想太多,现在医疗技术很发达。一切都会好的。”
那些安慰人的、苍白无力的语言,像狂风暴雨中的一根稻草,轻飘虚无。
她知道,有些事情不会好,永远都不会好,也永远都过不去。每当你自以为好了或过去了的时候,那结了痂的伤口会再次不经意间裂口一道口子,如此往复,直到那痂在外人眼中硬成了盔甲。可只有自己知道,内里都是烂的,一到夜深人静、一到刮风下雨,就钻心地疼。
她听见严旭朗仓皇地笑了声,“是啊,很发达。”
程安安还要说什么,严旭朗却转而抬手按了电梯,总算恢复了丝精气神的样子,冲程安安摆了摆手,“你快走吧,说不定还能遇上。”
电梯门“叮”的一声打开,程安安问他能遇上什么。
严旭朗没回答,只是笑,在电梯门快合上时,他忽然道:“安安妹妹,这世上,没有什么事能大过生死。能放下的就放下吧。”
程安安看着电梯门合上,只留下一丝缝隙。她在心里问自己,放下什么呢?她如今还有什么是放不下的?
等她走到医院门口,见到那辆银灰色路虎时,才知道严旭朗说的那句“说不定还能遇上”是什么意思。
程安安见那辆路虎的车门缓缓打开,江丞从车里出来,穿了件黑色高领毛衣,整个人显得温和而无害。
罕见地,程安安一直走到他面前才停住脚步,她微仰着头,看他。
程安安想,或许他永远都不会知道,她曾经在医院不分白天黑夜陪着外婆的那段时间,是有多么想他,想到把这辈子的思念都用光了。
“你也来看颜绾?”
江丞见她眉目温婉,眼神也一并温柔下来,摇了摇头,“给严旭朗送点东西。”
程安安点头,想想也是,他怎么可能会是看颜绾?便觉得自己有点蠢,随即笑了下。
“你笑什么?”
程安安摇头,“没什么。”
江丞“嘁”了一声,“你对我什么时候能有句实话?”
程安安下意识地小声反驳,“哪句不是实话,就你最会冤枉人。”竟带着丝不期然的亲昵和撒娇。
两人皆是一愣。
程安安慌忙低下头,却还是能感受到头顶处的目光灼灼。
江丞轻咳了声,“去哪?送你下?”
程安安忽然就想起严旭朗刚才说的话,天似乎阴冷地更厉害,她裹了裹身上的大衣,再抬头时,眼神已是一派冷漠,连嗓音都恢复如常,“不用了,我坐地铁就可以。”
她刚说完,口袋里的手机就震了起来,她拿出来看了眼,犹豫了下,还是摁掉了,说道:“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
江丞的视线从她的手机上移开,嘴角已是带了丝讥诮。
程安安转身就走,胳膊却一把被江丞拽住。她趔趄了下,险些摔到江丞身上。
“你放手!”
江丞面上已是一派云淡风轻,手却攥得更紧,“你就这么急不可耐?一分钟都等不了?”
程安安只觉得腕间生疼,一时急躁便脱口而出,“江丞,你有什么毛病?关你什么事?”
江丞嗤笑一声,“没什么毛病,关不关我的事,那要看我的心情。”说罢,手上倒是松了些。
程安安终于挣开江丞的桎梏,头也不回地就往前走。一直到地铁口处,才茫然回了下头,并不待看清什么,又紧忙转回头进了地铁。
她生怕自己产生哪怕一丝丝的犹豫、一丝丝的心软。因此即便只有一丝丝,都有可能让自己万劫不复。
过了安检,程安安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犹豫了下,到底还是点了下未接来电处的“周简宁”三个字。
周简宁到的时候,程安安正聚精会神地透过餐厅的落地窗看着窗外,连他从窗外路过都没有察觉。
“看什么呢?这么认真。”
程安安回过神,冲刚落座的周简宁笑了笑,“看那群鸽子。”
周简宁顺着程安安的视线看了眼窗外,那里有片小广场,鸽子一点都不怕人,悠然自得地踱着碎步,享受着冬日阳光。
周简宁给程安安倒了杯柠檬水,就这么安静地等着她。
片刻后,程安安终于将视线收了回来,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桌面上的桌布,本来都想好的话忽然就变得难以出口。
周简宁看程安安眼神闪烁,也大概能猜到程安安要说什么,极具耐心等她开口。
“周简宁,”程安安抬头,忽然就觉得不是那么紧张,“你上次说要等我给你个答案。”
周简宁嘴角的带着笑意,恍若无论程安安给出什么样的答案,他都能微笑着接受。
程安安静静看着他,心也跟着莫名安定起来,“你知道我们家……”程安安低头,掩盖了眼里一闪而过的情绪,“不是,应该是我的情况,我们家就我一个人,我……”
周简宁心脏像被针扎了下,握住程安安放在餐桌上的手,那手带着微凉的触感,在他手中瑟缩了下,便也没有继续挣扎。
“安安,我喜欢你,就是喜欢你这个人,仅此而已。”
程安安看着桌面上两人交叠在一起的手,周简宁掌心的温度慢慢地传递到她的手上,她缓缓开口,“还有一件事,我想告诉你。”
周简宁依旧面带微笑,眼神示意她继续。
“我和江丞在一起过。”程安安抬头看他。
周简宁脸色有一瞬间的僵硬,慢慢收回握着程安安的手,“那现在?”
程安安只觉得手背上的温暖骤然消失,心中的温度也慢慢退去,她大概能预料到这件事的走向。
“没有关系。”这句话程安安在温泉山庄时也是这么回答的,但周简宁此刻却有一丝的犹豫。
“能问下分手的原因吗?”
程安安有短暂的沉默,脸上一直保持的温和的表情终于出现一丝裂缝,眼底深处隐藏着痛苦的神色。
周简宁看着程安安的表情变化,心里忽然大概能猜到大概率不会是和平分手,连忙道:“不想说就别说了。”
周简宁心中挣扎,良久后,他低下头,盯着餐桌上奶白色的餐布,低声道:“对不起。”
他不能拿自己的前程赌一份看不清未来的感情。
程安安了然地点点头,心里却多多少少还是有那么一丝难过。
她对周简宁是抱着一丝希望的。她想,或许,他们可以试试,这么多年,她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想试试,和另一个人一同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