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7 章
“妈妈。”
赵凌歌坐在手术等候区的长椅上,眼一瞬不瞬地盯着电子屏幕上“手术中”三个字,静静等待它变成绿色。深夜只剩走廊灯的医院、窗外硕大明亮的圆月以及被红光笼罩住的女人,女孩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听到女孩的声音,她才木木地转头看向对方。
“安安。”赵凌歌笑了一下,整个人像是活了过来。她拍拍身旁的座位,示意女儿坐下,“别担心,你爸这就是个小手术,很快就能结束。”
盛云听,啊不是,程韵婷听话地在她身边坐下,笑着应道:“嗯,我知道,我陪你一起等吧。”
程韵婷抬头和赵凌歌一起盯了会儿屏幕后,觉得有些无聊,从兜里掏出手机,靠在椅背上开始玩。
“我爸得的啥病来着?”手机的光照在程韵婷脸上,一片惨白。她看着界面上鲜红喜庆的开屏广告,脑海里浮现的是爸爸被车撞飞后躺在血泊里的场景。
“急性阑尾炎……吧。”
“哦~”手机屏幕不知何时熄灭,程韵婷靠在椅背上,安静地看着她妈妈。“他这手术结束了,你还得专门照顾吧?我也不在你们身边,帮不上什么忙……”
“不用你操心,我请了护工。”赵凌歌笑着回头,程韵婷赶紧收回目光。赵凌歌摸了摸她的头,欣慰道:“诶,我们安安长大了,知道想着我们了。”
程韵婷撇嘴,朝她妈露出一个无奈的眼神,“我一直惦记着你们好吗。”
赵凌歌顺着她的话点头,“是是是。”
“铛——”
凭空传来一声钟声,回荡在空荡荡的等待区。
程韵婷猛地抬头,黑白无常在提醒她时间快结束了。
“哪来的钟?”赵凌歌抬头环视,试图寻找声源。她从椅子上站起来,捂着自己的心口,皱眉疑惑道:“这钟声我怎么感觉这么不吉利呢?”
程韵婷赶紧跟着她站起来,一头扎进妈妈的怀抱:“没什么吉利不吉利的。妈妈,我和爸爸不在,你要照顾好自己。一定一定要向前看,我们都很幸福,不用担心我们。有时间赶紧开始找个比我爸还好的男人开始新的生活,不想嫁人也行,没有拖油瓶,自己一个人更快乐。工作差不多就得了,没了你世界照样转,千万别把自己累坏了。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健健康康的,自己快乐最最重要。记住了吗?”
“突然跟我说这些干什么?”女儿塞了个满怀,赵凌歌的心一下子不慌了。
“你就说你记没记住!”程韵婷声音闷闷地,听上去还有点生气。
赵凌歌疑惑,想看看程韵婷啥情况,无奈小姑娘抱的太紧,她挣不开身,只得宠溺着应道:“知道了知道了,你过得好我们就过得好。”
程韵婷头杵在赵凌歌怀里,愤怒地摇头,“不是!是要好好享受自己的人生。”
“嗯嗯,知道了。”赵凌歌拍着程韵婷的头,示意她赶紧起来,言语里已然对她的胡闹隐约有些不耐烦。
“你重复一遍。”
“……”
“快点!重复一遍!”
“好好享受自己的人生,行了吧小姑奶奶。”
“我要!我要好好享受自己的人生!”程韵婷强调重点。
“我要好好享受自己的人生。”短暂无奈后,赵凌歌按程韵婷的要求复述了一遍。
程韵婷撒手,从她怀里直起身,假装看不见她妈的眼神,顺着自己因为拱来拱去乱糟糟的头发。
“铛——”
又一声。这次只程韵婷自己能听见。
她抬眼瞟了瞟赵凌歌,状似无意道:“你有啥话要嘱咐我的吗?”
“我有啥要嘱咐的?”赵凌歌古怪地看了她一眼,似乎对她的行为很不理解并转口问道:“你请了几天假?”
程韵婷一愣,随口回她:“三天。”
“哦,那回学校好好读书,快点把六级过了、把教师资格证考下来。”
程韵婷啧了一声,“说了我不想当老师。”
赵凌歌指着她,瞪眼,“考!”
程韵婷吃瘪,垮下脸没好气道:“知道了。”
“早睡早起,少点外卖。”
程韵婷顺头发的手停下,“嗯嗯。”
“有空多锻炼锻炼身体。”
她慢慢抬眼,认认真真地看着妈妈,“嗯。”
“学校里有不错的小伙子可以留意一下,别整天捧着个手机傻笑。”
她笑了一下,哑声应道:“……知道了。”
“铛。”耳边一声轻响,一直显示手术中的屏幕亮起绿灯。
程韵婷嘴紧紧抿着,看着妈妈凌乱的头发和已经生出皱纹的脸,屏着气扬了下头,示意她回头:“手术结束了。”
眼泪在赵凌歌回头的时候落下。
一束白光温柔地覆盖下来。
梦境结束。
盛云听睁眼。
一只手伸过来,递给她个手帕。
她接过,捏在手里,低声说了句谢谢。
“我妈不会一醒来就全忘了吧?”擦干眼泪,盛云听再次向两人确认。
“不会,一般这种梦会记很久。”白无常回答她。
盛云听放心地点点头,向他们郑重地行了一礼,“谢谢。”
白无常虚扶她起来,“阎罗殿快到了,你准备一下吧。”
盛云听垂眸。
黑白无常安静地离开船舱到外面站着,等待一会儿将她押送入殿。
船行止,船女扶着蓬沿,弯腰对盛云听说:“到了。”
“好。”盛云听平静地站起来,顿了一下,问她:“我的五……”
船女迅速伸出食指放在嘴前,头微微背对黑白无常,朝她挑了下眉。
盛云听了然,不动声色地点了下头。
下了船,盛云听在黑白无常的陪伴下走上了黄泉路。
空气里的味道十分难闻,尽管盛云听尽力憋气,但还是被熏得恶心想吐。
临近崩溃边缘,盛云听终于忍不住,拍了下白无常的肩膀,尽最大努力压下喉咙的涩感后道:“不好意思……我有点想吐。”
黑白无常对视一眼,彼此的眼神都充满疑惑。但看盛云听难受的样子不似作假,于是一不做二不休,一人抓住一只胳膊,神力运转,脚下生风,硬生生在半柱香内就走完了黄泉路到了阎罗殿外。
“等一下。”被他俩松开后,盛云听直接扒住阎罗殿大门,呜了哇啦地吐了一地。
直吐到胃酸都吐出不来,盛云听才颤颤巍巍地扶着门框站起来,用袖子擦了擦嘴,声音嘶哑地对黑白无常道歉:“抱歉,我实在忍不住了。”
白无常一直绷着的嘴角艰难地往起提了提,“无事,我们进去吧。”
“哦,好的。”盛云听吐得有些脱力,她下意识地深吸了口气想让四肢提起力气,却忘记了这是在地府,于是一口气吸到半截,又差点被熏吐。
白无常看她又要吐,眼疾手快地推她进阎罗殿。黑无常跟在他们身后,顺手一挥,把盛云听吐的一地污秽清理掉。
黑白无常押着盛云听跪下后,反身到她身后两侧,单漆跪地抱拳道:“秉帝君,盛云听带到。”
盛云听趴伏在地上默默蜷缩起身体,同时闭着眼等待高堂之上的“判决”。
呜咽声自四面而来,一阵阴风穿过身体,头顶响起洪钟般的声音。
“盛云听,东湟境杭州府人氏。雷灵根,天命神格。三岁入天衍宗修道,十六岁以未成之境击天门,口出狂言于神前,是为不敬,故剥之灵根、历十世恶道,以正规矩。”大庭帝君合起折子,将它放到身前桌案上,看着下方跪伏的盛云听道:“可有辩驳?”
“有。”盛云听身体十分难受,故而声音不是很大。她双手撑起上身,尽量大声为自己辩驳:“云听实为被有心人利用,召天雷以开天门,诸位神仙大人不明真相便对芸芸众生施以灭世之罚,本就有失公允,苍生辩之是为合理之举,此一事云听并未狂言妄言。其二事,天门前的回答,都是实话,虽然云听不信神明、不信天命,只依本心而行,却从未想过不敬神明,更未污言辱骂。综此而论,云听对该惩罚不服。”
盛云听看不见的地方,大庭帝君眼中略带了些欣赏,他手指点着九重天传来的折子,问道:“判官,你怎么看?”
又一个声音在她脑袋顶上响起,大概是在右前方,冷冷清清的。盛云听懒得去看,只垂眼听他们讲话。
只听判官说道:“臣以为确有不敬之嫌。”
大庭帝君应了一声,“那本君就依九重天之意判罚?”
判官又道:“此女虽口出狂言,但句句皆为实话,天官的指责言过其实,若依臣愚见,此女罪不至此。”
帝君没接话,垂旒一晃不晃,其后一双威目不动声色地审视着盛云听。
帝君如何想的盛云听当然不会知道,也不想知道。她双手撑在地上,只觉得自己从未像现在这般如此耐心过,这份心境很奇妙,大概是因为无所求,所以生出这种置身事外的冷静。
盛云听心无旁骛地琢磨着自己的情绪,全然没注意到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久到她把冰凉的地板都暖和起来了。
“如此,”中气十足的声音蓦然响起,盛云听如梦初醒,提起精神听大庭帝君判道:“剥灵根、历恶道便作罢。但仙家威严不可侵犯,罚其历地狱道、畜生道,经切肤之苦以正念清心。”
言毕,两道金色光轮出现在盛云听面前将她环绕包围,她还没来得及看清光轮上密密麻麻的小字是什么,光轮便骤然缩小,缩进她的心口消失不见。
“带下去吧。”帝君道。
决断之快,盛云听还来不及反应就被黑白无常一左一右直接从地上拉起来,“诶?我灵根不是已经被拔了吗?”
她抬头,高堂之上的座椅已经空空荡荡,堂前也没任何人,整个阎罗殿只有黑白无常和盛云听三人。
“啊?这就下班了?”
盛云听被黑白无常架着离开阎罗殿。
甫一离开大殿,盛云听又难受的想吐。还没等她开口和两人讨商量,就听见船女笑意盈盈的声音:
“两位,将人交给我吧。我还需从她身上取些东西,完事后我会押她去地狱道。”
黑白无常对视一眼,将盛云听交给她,“你留意着些,切勿耽误刑罚时间。”
船女搀着盛云听,朝二人摆手,“放心吧不会的,一定不会耽误流程的。这次的事多谢了,回头给你们带好吃的!你们快去忙吧!”
看着黑白无常离去的背影,盛云听虚弱地吐槽道:“这就走了?你们地府比天上那帮人好说话多了。”
船女摇头反对,“那是因为你刚来。你再待一段时间就明白了,除了这些傻鬼,神仙们一个比一个难搞。”
“啊是吗……”盛云听有气无力地应道,并心想,她一点都不想在这待着。
这股恶心感直到回到船上才慢慢消散下去。
不知过了多少天,船女把船摇到一座桥旁停下,她弯腰走进船内和盛云听面对面坐下。
“准备好了吗?”船女问道。
见她郑重其事的样子,盛云听也紧张起来,忐忑地点头道:“准备好了。”
船女双手结印,灵力直冲盛云听额心。
很快,她的视野就开始变得模糊,慢慢的,视觉消失。
盛云听闭上眼。
接下来依次消失的是触觉、嗅觉和味觉。
当水声也渐渐远去时,盛云听很平静地想到:啊……原来这就是死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