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许医生的亲戚
幼年的何存溪过得十分孤独。
母亲许邻薇生下他时不过才二十岁，大学肄业，整日无所事事。原先娇生惯养的公主摇身一变初为人母，连自己都不能照顾周全，更别提一个小小婴儿了，刚出月子就迫不及待恢复了过去靡烂的生活，夜店蹦迪、会所spa一样不落。
而她那匆匆扯证的丈夫因为渺茫的职业前景，时常被岳父大人数落，在孩子刚出生那几年压力甚大，为了拼出一番名堂，终日不是把自己锁在画室里发奋图强，就是混迹酒宴派对结交人脉。
在何存溪的记忆里，看过最多的不是这两位爱情胜过天的父亲母亲，却是那些个保姆一张张让人难以熟记的脸，她们对待自己的态度永远亲善、奉迎，哪怕想要故意恶作剧闹出点动静，也从没有人横加指责。
四岁，已经是能够记事的年纪了。一身黑衣的母亲领着十二岁的许熠之进到家门，何存溪在那一刻欢呼雀跃，为自己即将拥有一个玩伴兴奋不已，甚至拿出自己爱惜的玩具以示友好。小孩子的世界很简单，不懂得太多大人的情绪。
当他看到玩具被当时的许熠之无情地摔到地上瞬间肢解，只感到愤怒，全力朝这个不识好歹的玩伴扑去。也许那天是真的气极了，也许对方并没有站稳，导致的后果就是，一个四岁的幼童将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推向了桌角。
说来也是奇怪，许熠之的额头磕出了血，可他依旧面如死灰，默默挣扎着爬起，直到赶来的许邻薇一巴掌扇在何存溪的脸上，现出了红印子，他才稍稍有了正常人的反应，开口为弟弟求情。
看着两人抱作一团痛哭的画面，鲜少享受到母亲怀抱的何存溪捂着红肿的脸颊，捡完地上四分五裂的玩具，硬是一声没吭。
即使长大以后明白了他们那日的反常全因舅舅夫妇的死讯，也无法左右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成为何存溪往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反复惊醒的梦魇。
跟许熠之的梁子，从此结下了。
只要是许熠之中意的，他一定不遗余力抢到手，哪怕作为兄长的许熠之从未想过与他争抢。
眼下病房前气氛胶着，本是一副看热闹嘴脸的林凯出于善意，站出来打圆场。
“熠哥，我和老何过来就是找我们学校一割盲肠的好哥们儿！结果上来才发现跑错楼，正好是你们外科的病区，你说巧不巧！”
说完赶紧碰了碰身旁人的胳膊。此刻的何存溪并不打算配合，一股强烈的挫败感正在体内肆虐，不知不觉就捏紧了垂在身侧的拳头。这让他忽视了在看到顾清水眼底对自己的疏离时，胸口那一下莫名的钝痛。
“是挺巧的。”许熠之笑着说道。
“那个，”正当不知如何接话，缩在角落的顾清水终于出声，“许医生，我先进去了。”
她的声音稍显怯弱，亏得许熠之挨得近，才能马上给出回应。
“好，注意休息，”等到替她把房门打开，又笑着举起手中的罐装饮料轻晃了两下，说道：“谢谢你的咖啡。”
顾清水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笑了笑，苍白的脸一紧张又窜出了两坨微红。何存溪将他们之间不寻常的亲昵看在眼底，心里五味杂陈。
正在此时，走道里响起急切杂乱的脚步声，四人皆朝声源寻去。顾清水看清了来人，推门的手不自觉一个哆嗦，不等其他人做出反应，已然迎上身去，在那对夫妇的面前停下，心虚地喊了一声“爸妈”。
母亲眼眶泛红，冷着脸尚未表态，顾清水知道她这是处在冷战期，自然不会搭理，便向父亲笑道：“我没事，已经不疼了，这位是许医生，我的手术就是他给做的。”
“太感谢你了，许医生！”
“应该的，伯父。”许熠之谦恭有礼，上前主动握住顾父探来的手，又简单告知了顾清水目前的身体状况，好让家人安心。
千恩万谢之余，顾父总算注意到被晾在一旁的两个年轻小伙，便转身问：“清水，这两位是？”
顾清水心头一紧，与对面的人相视短短一秒后，连忙别过脸拉着父亲往病房里处走，口中极度敷衍：“他们是许医生的亲戚，来找许医生的。”
何存溪站在原地没动，竖起耳朵听她会如何向家人介绍自己，明明猜到答案不尽如人意，却还存有一丝期待，当亲耳听见她的声音，一盆凉水从头淋到脚，失落感来得好像比预想中的还要迅猛些。
他们大概又说了几句话，都是他不甚关心的内容。顾清水这个人看着呆板，却很会给自己找台阶下，顶着一张纯良的脸，说起谎话来脸不红心不跳，尤其是在撇清跟他的干系这件事上。饶是自己如此度量，也被气得有点发懵，等回过神来，人早就进去了。
倒是近在跟前的许熠之满脸和善，“既然来了，你们要不要去我休息室坐坐？”
他没有立即回答，往后退了两步，脑子里浮现出顾清水关上房门前的那张脸，唇瓣颤动了几下，到底是吝啬到没对他说一个字。就算他们的初遇令她难以启齿，曾一起共事的情分也要全盘否认，过河拆桥么这不是？！
“听说你交女朋友了？”
“呃……我们是在来的路上听护士姐姐们说的，都在传，传疯了……”林凯只当他是醋意正浓失了智，不禁捏了一把冷汗。
当下见许熠之神情尴尬，他不想玩什么躲避球，反正也就那样了，情况再差还能差到哪儿去！
直接追问道：“原来你喜欢这种类型的？”
除了一开始的微惊，许熠之再没更多的表现，反倒笑着感慨：“难得你对我的事情这么上心，我很高兴。”
“这么说，你们真的在交往？”
“没有，”许熠之领着他们往值班室的方向走，“是大家误会了，刚好比较忙，就没来得及解释。”
是来不及解释，还是压根儿不想解释？何存溪从略闪躲的眼神里看出他个人可能更倾向于后者，好不容易松下的一口气又提上了嗓子眼，内心很是矛盾。
“你们今天没课的话，一起吃过饭再回去吧？”
“不用了，赶着去探病呢。”他忿忿道，顺便向林凯递了个眼色。
“对，对，我们得走了！”
匆忙作了告别，何存溪与林凯两人离开住院部去取车，还没走到目的地，就忍不住爆发了情绪。
“去他大爷的亲戚！合着我连个跟她正式认识的身份都不配有呗？”
“刚才那种场合，这样介绍我俩不是比较省事嘛！”仅管听他发了一路牢骚，林凯仍是耐心地试图安抚。
“省事？原来我在她眼里是可以被忽略的那个？”
“那不然呢？口头协议，法定关系，你占了哪一样？”
林凯近来跟心仪的李凯丽打得火热，整个人神清气爽，就算被迫当了一回许熠之的亲戚，倒也没觉得有什么所谓，反而认为何存溪此举过于斤斤计较。话还没说完，前方那人猛地停在原地，害他险些毁了全脸唯一引以为傲的高挺鼻梁，下意识往后弹跳一步。
“你自己回去吧。”何存溪转过身。
“那你干什么去？”
“重新自我介绍。”
目视前方坚定的背影，林凯张了张嘴，愣是没掰出用来劝阻他的词，只好悻悻地追上去。
“你跟上来干嘛？不是让你先回去吗？”
“我怕我不跟着你，回头让人家爸妈给揍了！”
特级病房内，顾清水埋着头倚在病床边，面对父母的责怪，她根本无从辩驳。
生一场不大不小的病，母亲第一时间给予的态度不是关切，而是追究她没有照顾好自己的责任。本以为到如今早对这种本末倒置的教育方式习以为常了，可每当经历时，心中的悲痛却是一分不减。
从浅度睡眠中醒来的盛佳嘉紧握着她冰凉的手指，对沙发上的两位长辈陪着笑脸：“叔叔阿姨，你们不要怪清清，医生只是说这个病跟饮食有一定关系，但也没说就是因为没好好吃饭造成的呀，比起我来说，她的生活可太有规律了！”
“佳嘉，我想喝热牛奶，能不能下去帮我买来？”说完扯动了一下干白的嘴唇，她这一笑比哭都难看。
“可是……”
“拜托，给我留点面子。”
盛佳嘉眼里带有同情，又想到顾清水最不希望看到她如此，便换了一张笑脸，拍了拍她的手背，起身道：“那好吧，我去买。”
从挚友那里得到了安慰，顾清水忽然多了一份直面父母的底气，“我今年二十六了，是个可以为自己的言行负责的成年人，我也需要自由……”
“把自己折腾进医院，这就是你要的自由？”
顾母的权威从来不容自己女儿挑战，盛佳嘉打开房门听到背后的声音，顿时一个激灵，缩起脖子灰溜溜地跑了。
恰巧返回的何存溪正将这句厉声责问听进耳中，透过门上的玻璃盯向顾清水，她的脸色还算平静，裹着宽大病号服的身体却似摇摇欲坠，着实让人心疼，只看了这一眼，便隐生出一种想上前抱抱她的冲动。
不过这冲动刚窜出脑海，就被陡然出现的盛佳嘉给拦下了。
只见她龇牙瞪眼做着噤声警告，模样很是偷鸡摸狗。怯怯地回头带上门，便忙将他们二人扯了出去。何存溪是有定期健身习惯的，被这大姐拖拽着居然难以反抗，而瘦猴一般的林凯更是毫无招架之力。
一路来到电梯口，盛佳嘉才松了手，轻飘飘地冒出一句，“小伙子们平时吃太少了啊，怎么一点力气都没有？”
霎时间，只感觉满脑子的脏话全堵在了嘴上，最后一个字没蹦出来。好在林凯的词汇量本就稀缺，简洁明了表达了中心思想，“我靠！这娘们谁啊？！”
“哪来的野猴子，连人话都不会讲？”盛佳嘉斜着眼角一张口，林凯先前的气势就弱了三分，她也没理会，转而面向何存溪，“你来这儿做什么？”
林凯准备把方才对许熠之的说辞原封不动复述一遍，“我一哥们……”
“听说她住院了，我来看她。”
“消息倒挺灵通，既然来了干嘛偷偷摸摸躲门口？”
这个问题可就惹毛了林凯，他上前一步挺起胸脯，“诶你这娘们怎么反咬一口呢，明明是你把我们拽走的……”
“我劝你还是别进去了，清清要是知道别人看见她挨骂肯定得崩溃，你改天再来吧。”盛佳嘉没看他一眼，只专注于跟何存溪的谈话。
何存溪回想起通过玻璃看到的那一幕，认真点了点头，说：“好。”
见他如此识趣，盛佳嘉不由得对这小伙子产生了些许好感，浅笑道：“上回的事还没来得及谢你，正好，饭点到了，旁边商场将就一顿？”
见两人和和气气地相约进了电梯，林凯有些窝火，“你们到底在说什么？上回是哪回啊？！”
医院邻街的商场，大多是给附近的上班族提供简餐的小馆。三人转悠了一圈，才锁定顶楼一家海鲜自助，由于高昂的要价，客流量相对较少。
刚刚一路走来，他们光鲜的外表吸引了不少路人的目光。感受到比往日出街更炽热的围观，盛佳嘉这才意识到身旁跟着的何存溪，正是那些女孩趋之若鹜的根源。心底忍不住将这祸水鄙视了一顿，赶紧带着他们钻进店里。
点完菜坐下，林凯求知的视线在他们脸上来回扫了一遍，“谁来解释一下，什么情况？”
盛佳嘉转头看向何存溪，“你朋友？”
得到了肯定的点头，她从拎包内抽出一张自己的名片放到林凯面前，说道：“喏，我名字。”
“早这么介绍不就得了，我姓林，单名一个凯，凯旋的凯！”
配合着不明所以的手势，盛佳嘉直觉认为这人脑子有毛病，冷下脸道：“看清了没？看清楚了就还我。”
“哪有给了名片还要回去的道理？”
“有，我，咱俩互相知道名字就行，反正以后也没有联系的必要。”说完毫不客气地收了名片。
林凯被怼得脸面无光，偏又想不出应对的招，只得佯装大度把脑袋撇向一边。除了自家妹妹那同一个娘胎里追出来的克星，他还是头一次碰到对手。
他不说话的时候，耳根特别清净，何存溪很是受益。
对面是个爽利人，毫不遮掩直奔主题，“从那天清清告诉我，你们俩之间的经过，我就猜你接下来可能还会有行动，果然，这么快就沉不住气了。”
何存溪心下一惊，便问：“她告诉你多少我和她的事？”
“全部。”
“得嘞！这下成四个人的秘密了。”
“他也知道？”盛佳嘉放下手中的茶杯，表情怪异，转瞬间拿出另一副姿态面对嬉皮笑脸的林凯，“我警告你，不许出去乱说，这关乎到我好姐妹的声誉，要是让第五个人听到……”
后面的内容，她没继续说下去，握得骨骼脆响的拳头作势在他下巴处勾了勾。
林凯被她与缪燃动手前如出一辙的狠戾眼神唬得呆愣了片刻，过后憨笑着连往靠椅上退，“好的！我保证这事就是烂在肚子里，也绝对不会说出去，我这人最擅长保守秘密了！”
盛佳嘉这边已然不再纠缠，只同何存溪正色直言，“对我们家清清是什么想法？想追她？”
“算是吧。”
“什么叫算是？是或不是有这么难回答？”
何存溪深深吸了一口气，抬头说道：“是。”
不过这份诚实并未让对面的盛佳嘉放松满面狐疑，淡淡地笑了笑，盯住他道：“说实在话，她很普通，也不是外放的性格，在人堆里几乎没什么存在感，我想不明白，她有哪点能够吸引到你。”
“诶不是，这么编排人家，你到底是不是她闺蜜？”一旁的林凯一头不解，抢在何存溪回答之前，忍不住质问。
“‘闺蜜’这个词用在我和她之间太浅薄，我和她从小一起长大，又一起度过整个学生时代，再到各自工作入职，除了她父母，我想没人比我更关心了解她，”盛佳嘉的视线回到何存溪脸上，表情有些严肃，“所以才要问清楚，你对她是几个意思，一时兴起吗？”
何存溪被问得一怔，的确，顾清水很普通，简单真诚，会因为一件失误不能原谅自己，对不懂的人和事又谨慎又敬畏，她甚至自卑，有些怯懦，有与年龄不符的稚嫩，眼里常常露出迷茫，可她同时坚韧，面对挫折也不会轻言放弃，对待工作虔诚而负责，对人虽有距离却很温善……回到现实，想起与她的第一次碰面，那时只肤浅地觉得她是个无趣枯燥的人，如今颇有些打脸的愧疚。
盛佳嘉倒也不急着得到答案，慢悠悠地抿了口茶，前方却陡然传来声音。
“一开始是，但现在不是。”
话音刚落，两道视线同时落到说话人的脸上，他只是闷头笑了笑，表情淡然还有一丝如释重负。
“丑话说在前头，清清是个踏实的姑娘，如果不是真心，就不要来招惹，”盛佳嘉支棱起身板，眯长了眼睛，咧嘴威胁道，“否则我不管你是哪家的公子少爷，你如果敢伤她一次，我就是追到天涯海角也不会放过你。”
“好。”何存溪点点头，笑容乖巧。
“清清这人吧，对待感情相当迟钝，看在你这么有诚意的份上，姐姐可以帮帮你，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盛佳嘉举起手边的茶杯面向二人，“来，咱们以茶代酒干一杯！就算交了这个朋友！”
眼见这意想不到的展开，林凯凑上热闹，撺掇着何存溪碰杯子，把一顿互探虚实的午餐吃完了。
回学校的路上，难得寡言一路的林凯终于憋不住发出感叹：“演技可以啊哥们，我都快不认识你了，就换个门路泡妞的事，整得跟正式见家长似的庄重，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演电视呢！”
“我的样子像是在演戏？”
听到反问，原本瘫坐在副驾的林凯忽地坐直身体，盯着他晦暗不明的脸，过后傻笑两声：“行，挺入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