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气泡酒
眼下这人明明是一身再普通不过的休闲运动风,硬朗的骨架却将衣服撑出了平面模特的感觉,加上自带一派蓬勃朝气,皮肤又相当白皙,看上去很是年轻,顶多也就二十出头的样子。
如此耀眼的小鲜肉即使站在一旁,对她来说也会压力倍增,让她忍不住想回避。
可是一只脚已经跨进了门槛,若是掉头就走面子上又抹不开,实在无法只能硬着头皮向前迈进。
与她的怯生生截然不同,小鲜肉坦然地迈进电梯,顺手按下数字键。
出于好意,顾清水强压下内心的不自在,向外探了探,确定前方无人,才纠结着小声问,“不用等你的朋友吗?”
“嗯?”
只当他是没听清,又拿手向外指了指,“那个…刚刚走掉的……”
直到面色有些发窘,那人才侧过头来,回她一句,“不用。”
说完,看向她的表情微微一变,之后便没再吭声,视线在发出短信提示的手机屏上落定。
【你先上去,几个妹妹我得亲自去接下,回见!——林凯】
何存溪暗戳戳地翻了个白眼,心底骂了声这重色轻友的混蛋。又忽然觉得旁边这身裹得跟女鬼一样的黑长裙,似乎有点眼熟。顿了顿才想起,这可不就是刚才路边散发出渗人结界的女人吗?
这样凑近了一看,其实她的五官很不错,化着简单的淡妆,在一群浓妆艳抹的妖精里也算得中等偏上的水平了,就是这张脸苦了点,满身的阴郁气质很容易让人忽略她的长相,倒真是可惜。
见她迟迟没有按楼层,随口问,“几楼?”
自打走进这豪华酒店,顾清水就一直在强装镇定,原本以为自己与这小鲜肉的对话已经收了尾,正打算松口气,对方却再次开口,她的伪装就有些绷不住了。
“三……”话说一半,余光见数字已经跳转至七楼,赶忙补充道,“三十……”
话音刚落,那只刚准备抬起的胳膊无力地耷拉下来,何存溪挑眉看向她——楼层一共才二十八,这女人难道要上天?
与此同时,正为自己的小聪明感到庆幸的顾清水无意间瞥了一眼电梯按键,略显苍白的脸上当即一阵臊红,也不敢去看对方的神情,夹紧了胳膊就向角落挪去。
黑色单肩包未拉紧的拉链角露出一根印有水印的淡紫色丝带。
酒店专为企业宴请活动特制的入场吊牌,并不难辨认。
何存溪猜出她的来意,不紧不慢地开始念,“宴会厅在对面那栋楼,双数楼层会有连接通道。”
此时电梯门开启,十六楼。
深感无地自容的顾清水抱着单肩包一下子冲出门外,一心想远离这个令她颜面扫地的地方。
何存溪本不爱管闲事,但看到她局促的模样实在好笑,便有意戏弄,悠哉悠哉地跟了上前提醒,“再往前走就是客房了。”
猛地抬起头,顾清水将那张充满戏谑的俊脸看得分明,却再没有欣赏颜值的闲情逸致,当即躲开他就要走,没成想前方拐角突然冒出一对腻腻歪歪宛若连体的男女。
等看清了那男人的轮廓,突然腿肚子转筋,穿不太习惯的高跟单鞋在情急之下勾在了发涩的地毯上,她也顾不了许多,一路小跳着躲进反方向的楼道间。
转身一个大活人消失得无影无踪,何存溪饶有兴趣地沿着地毯遗留下的一只黑色漆皮高跟鞋找到了它的主人。
正心想这人什么毛病,前方的男女已经逐渐靠近了,而楼道间的女人把自己缩成一团,正用一种小狗乞怜般的眼神看着自己。
不知为何被这眼神盯着,心下忽生了一丝荡漾,不过瞬间又打消了这可怕的念头。
反正也是闲的无聊,何存溪勾了勾嘴角,俯身将那只鞋子捡起,别至身后。
那对男女的说话音量不大,但在安静的当下也足够听清了。
女的挽着男人的胳膊,娇嗔着质问,“你爸不是给你相了对象吗?还来找我做什么?”
“你可别拿我玩笑了,说实话,她跟我一个公司,以前见过几面,每次看见她不是一身黑就是一身白,穿衣颜色就没跳脱过黑白灰,每天搞得跟遗体告别似的,别说处对象了,就是多看她一眼我都渗得慌!”
说完不忘搂过对方,在其满是粉底的脸上吧唧一口,“她哪有你好看?我已经订好房间了,待会儿吃完饭不许跑哦……”
“讨厌!”
目送完二人如胶似漆的背影。何存溪向楼道看去,虽然那男人没有明确指出他的相亲对象是谁,但从现场情况来看,这人的形容可以说是很形象了。
默默站在门后的女人此时有些狼狈,神情从一开始的慌张到慢慢低落下去,中分刘海下一双乌黑的眼睛似乎氤氲起水雾,看得人顿生同情。
何存溪摇了摇头,索性走至她跟前蹲下。
仍沉浸在失落和羞耻的复杂感情中无法自拔的顾清水,眼见小鲜肉的手指触碰到自己的脚踝,浑身一个激灵,便有意躲闪。
哪知这人动作极快,根本不留她反应的机会,已然强制地替她将鞋子穿上。顾清水低头正与他的目光相对,好看到无以复加的脸上长着一张薄粉微笑唇,将原本的帅气又衬出三分可爱。
有生以来头一遭,体验了一把心脏跳停的感觉。
不过转念一想,他们干这行的,本来对如何讨女人欢心的手段就拿捏得恰到好处,如此也算不了什么,内心突如其来的悸动便消失殆尽了。
急急忙忙说了声“谢谢”,便拽着包返身跑下楼。
何存溪侧头微微笑了笑,刚起身站定,手机短信提示音再次响起。
【老地方,d幢三楼小包间,妹子们吵着要见帅哥,快过来,我快顶不住了!】
叹完气按下拨号键,立即换了一张讨好殷切的脸,咧开的一口白牙十分齐整,“哥,是我,帮我在悦莱预留一间房呗!”
通完电话,沿着楼梯走下两三步,突然觉得好笑,又返身往回走。
有电梯不乘非得走楼梯,大概是被这人的蠢给传染了吧!
八点刚过,悦莱酒店的灯光耀眼夺目,远处一轮孤月相对就显得惨淡了许多,从玻璃走廊望过去只剩下瓶盖大小,清冷又孤寂,与之相反,里处宴会厅的大小包间已然是一副杯觥交错的纷繁景象。
顾清水匆匆从旁走过,301是走廊尽头空间最大的厅。
幸运的是,领导刚好结束了冗长的洗脑,以自助为主的会餐正式开始。
她向来拘谨,转了一圈没找到其他解渴的饮料,便也跟着其他人一起从香槟塔上取来一杯。
两三口猛灌了下去,除了开始有些冲,酸酸甜甜的味道却很好,又随手端起第二杯,还未送入口中,却感觉肩膀被人拍了下。
“喔唷清水姐,你怎么才来?”
扭头见隔壁行政部门的后辈李凯丽正笑眯眯地站在身后,她今晚穿了件粉色抹胸短裙,配着轻薄的通勤小坎肩,青春靓丽的模样相当讨人喜欢。
这个大学刚毕业的小姑娘人美嘴甜,性格活泼,全公司也就她一个新人尊称顾清水一声“姐”。原以为是试用期需要卖力表现的缘故,每天上下班都主动同她打招呼,可眼看试用期已经过去三个月,这姑娘的热情反倒有增无减,顾清水自然放下满身戒备与她熟识了。
李凯丽看了一眼她手中的酒水,眼中掠过一丝狡黠,二话不说就夺了她的酒杯,“喝这个干嘛,便宜货,走,带你去喝真正的香槟!”
“你还能喝出这酒便宜不便宜?”
对方听完她的问题咂巴了一下艳红的嘴唇,手上已经使力将她往角落的餐台拽,“这次活动归我们管呀,领导为了撑面子,非得搞个香槟塔,又嫌酒店自带的香槟太贵,就让我们弄来这些廉价气泡酒充数,我们几个知情的都不往这边走,你跟我来!”
顾清水冲她笑了笑,也没答话,任由她拖拽着来到不起眼的餐台,果真在角落找到几只未启封的酒瓶子。
李凯丽大大咧咧地从冰桶里挑出一瓶,刚把酒杯倒上就迫不及待地往她嘴边送,“尝尝,口感是不是不一样?”
顾清水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硬要说的话,这口味比刚才喝的要酸,酒精度似乎也高一些。
相比而言,其实她更喜欢最开始的味道,但看到小姑娘满脸的热忱,心中真实的评价没好意思说出口,为表诚意,连灌了好几口,又赶紧给对方和自己加满。
反正她是个土鳖,长这么大也只有这种场合能涨涨见识,香槟和便宜气泡酒的区别她是真喝不出来,能解渴就行。
对方见她如此,很是高兴,“不错啊姐姐,识货!不过你慢点喝,这酒容易上头,尤其是空腹,先去吃点东西吧,我刚好得去招呼别人,你先吃着,待会儿再来找你!”
轻轻点了点头,顾清水随着她的方向往一桌甜点面前走。侧目一瞥,不到一米处却站着一个她此时最不想见到的人——启文迪,市场部经理,也就是所谓的那仅仅见过几面的相亲对象。
人倒是长得斯斯文文,一股不多不少的书卷气,给人初印象还不错,再加上身份加持,对于异性自然有相当的吸引力。可若不是刚才偶遇,顾清水还只道他是如外界传闻的正人君子,有着一身不食人间烟火的傲骨。
而今看来,委实令人反感。
对方同时也注意到了她,眼里带着轻微的惊异,然而当视线落在她今日的着装后,又露出一副理所当然的厌弃神情,便装作没看见调头就走。
由于双方间隔距离并不远,顾清水清楚地听到那人离去时嘴边发出的一声嗤笑。
这让她想起他们第一次单独在外见面,在自己提出不希望公司内部人员知道此事的请求时,他也是如此轻蔑地一笑。
想必是太过不屑了吧。
她转过身子,眼前突然一阵恍惚,仿佛置身多年前那个电扇摇转的高中课堂。
彼时的顾清水身材干瘦,皮肤黑黄。
虽然性格内向,却如所有青春期的少女一般,对自己的外表有着超乎一切的执著。即使身穿大到夸张的麻袋校服,偶尔也会暗戳戳地,在统一长发规定的马尾辫上绑起不易察觉的头饰,为的只是在几十颗埋头勤奋的头颅中,稍稍引起心仪的男孩子的注意。
讲台上教师唾沫横飞,字字句句虽都听得分清,却都穿耳而过,配合着窗外聒噪的蝉鸣,就再没剩下什么。
“嘿…顾清水!有人传你纸条!”
背后一阵窸窣,还没等她接住,当空飞来的一团纸就稳稳当当落到书堆处。
她做贼一般迅速将其握在手心,偷瞄了一眼讲台上奋笔疾书的背影,才忐忑地扭过头。
身后同学的脸孔都已模糊不堪,唯有缝隙间一抹灿烂明媚的笑容仍然历历在目。
怀揣着紧张兴奋,打开了那团从一本练习册上扯下的纸张。然而纸上的字体没来得及具象成形,一只带有粉笔灰的粗糙大手已经一把夺了去。古板的中年男子推了推酒瓶底一样厚的圆眼镜,照着纸张念起来。
“顾清水,鲜艳的颜色不适合你,头上的发卡真难看……”
话音刚落,几乎所有同学的视线都聚集而来,那些视线又瞬间化作几十道利剑扎向顾清水颤颤巍巍的身体。
可男老师并不打算就此放过她,干咳了两声,将纸张重新揉成团捏在手里,嗤笑一声继续道,“嗯,看来我们班的学生不仅学习成绩优异,连审美水平都达到了一定的高度嘛!”
那一瞬间,同学爆出的笑声锥心刺耳,顾清水只觉天旋地转,内心的希冀很快崩塌了。随之而来的是强烈的屈辱感,她不敢再回头看,害怕那个有着夺目笑容的男孩子与其他人一样,眼里只有对她的嘲笑和些许多余的同情。
更害怕他就是造成自己这种屈辱的源头。
回忆在她最难堪的时分戛然而止,顾清水咽了咽干痛的喉咙,胸中悲情与愤怒交相折磨,令她极力想找东西发泄。
于是又回到原来的餐台位置,准备与那瓶价格高昂的香槟死磕到底。
同区的走廊拐角处。
一间十人小包间,自带可供客人消磨的练歌设备。杂乱的音乐下,六七名把酒甚欢的年轻男女正将气氛烘托得热烈。
何存溪勉为其难地陪他们灌下一瓶洋酒,便百无聊赖地斜靠在桌角,观察着花团锦簇中,林凯那头张牙舞爪的黄毛在他微醺的状态下恣意凌乱,也算是给今晚的无趣添点无可奈何的乐子。
今天原是林凯追求的一个大一系花过生日,三层翻糖蛋糕端上桌才得知自己被这混小子给骗了——他不过是硬被拉来撑个场子。
奈何实在受不住其他几个作陪的姑娘炽热的眼神,只能躲到一旁装死。
对于女人,他心里自有一套衡量标准,学生妹就该有学生妹的清纯,这一个个穿得像妖精,土不土洋不洋的,整个一片乌烟瘴气惨不忍睹。
眼看那假睫毛就快飞出天际的姑娘端着高脚杯朝自己走来,赶紧将视线飘忽到别处,起身就往门外走,极力避免与她有任何眼神碰触。
那女生不明所以,掀了掀眼皮子上茂密的苍蝇腿,愣在原地。
何存溪反手关上包厢门,浑身登时有股逃离盘丝洞的舒爽。明明傍晚还觉着那小子的审美尚存底线,没想到不过三小时就找出这么一群突破底线的生物来,到底还是高估了他。现如今搞得自己浑身发毛,正想去洗手间洗洗眼睛。
刚向前走出没几步,莫名地感觉过道间聚集着一团黑气。
何存溪晃了晃有些昏胀的脑袋,顺着那团黑气望去。只见走廊处,一个提着酒瓶子的醉鬼将自己揉成一团,一点一点朝洗手间的方向蠕动,从踉跄的黑色高跟鞋和杂毛一般的披肩发勉强还可辨认出是个女人。
这令他很是头疼,刚摆脱一群蜘蛛精,又撞上一只乌鸦精,实在背得很。
疾步从她身旁穿过,可离得越近,又越发觉得这身乌黑的行头眼熟,忍不住在她面前停了下来。
“又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