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2 章
“当我醒来的时候，什么都不记得了。”
迄今为止，景蓝以为这句话只是醉鬼的推辞。
可是那天，当她朦胧中醒来，眼前的一切都变得诡异而陌生。
她躺在一张病床上，两侧摆满精密仪器，四周墙壁雪白一片，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
景蓝试图坐起身来，却发现自己的头重脚轻，身体几道管子束缚着。
她努力回忆着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可是脑海中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
陆深去世后，她的时间停滞下来，最后一点光亮也被黑暗吞噬。
每一天都像是一场无尽的折磨，被失眠困扰，被噩梦侵袭，被黑暗包围，仿佛被困在了一个无法逃脱的循环中。
为了逃避痛苦，她封闭内心，让自己沦为行尸走肉，机械地操持着丈夫的后事。
想起来了。
记忆的末点，是在陆深的葬礼上。
她坐在角落里，周围都是前来吊唁的人，同情或是惋惜的声音充斥入耳，她一点也不想听。
正这样想着时，眼前忽然陷入一片黑暗，身体重重地向前倒去。
“所以自己才会出现在医院吗？”景蓝喃喃自语，声音在空气中回荡。
就在这时，门吱嘎一声开了，一个穿着护士服的身影走了进来。
看到她时，那人不禁打了个寒战，似乎看到了什么不该看到的东西。
“他……他醒了。”护士的惊叫声回荡在空荡荡的房间，她快步跑了出去。
景蓝看着护士消失在门口的身影，她的眼神闪过迷茫。
至于反应这么大吗？
她试图从病床上挣扎起来，但身体的虚弱让她只能无力地躺回床上。
不一会儿，门再次被推开，一群人急匆匆地走了进来。
他们的脸上都带着紧张和担忧，但看到景蓝也正打量着他们时，那份紧张似乎瞬间化为了惊喜。
“少爷，你终于醒了！”一个中年男子激动地走到床边，握住景蓝的手，“老爷和夫人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
景蓝迷茫地看着眼前的男子，视线又移到被他握住的手上，那是一直骨节分明的，宛如男人一般的大手。
又是梦吗？
景蓝的扯着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
这两天，她总会做各种梦，天马行空的，梦到陆深回来了，梦到和他一起去圣托里尼旅行。
虚虚实实，她已陷入魔怔。
有时甚至会想，陆深的去世只是一场梦，等梦醒了，他们还是像从前一样。
“少爷，你感觉怎么样？”中年男子温柔地看着他，试图用温暖的话语安抚他的不安，“少爷你怎么这么看着我？不记得我吗？我是杨叔啊。”
景蓝闭上眼睛，不想搭理。
没有陆深在的梦境，她不感兴趣。
可这个梦似乎没有很快结束，医生对她进行了各项检查，身穿华服的气质夫妇也来到病房，亲切地询问她的身体状况。
他们自称是她的父母，唤着她没听过的名字：
泽宇
时间变得缓慢，像是已经过了好半天，可这个梦仍旧没有醒来的迹象。
景蓝感到一阵不安，她开始试图主动控制梦境，想要找到醒来的方法。
她用力掐自己，换来一阵剧烈的痛感。
不是梦吗？
苦苦思索之际，一阵尿意袭来，她不予理会，打算让其自然流淌。
然而，脑子里却传来强烈的命令：赶紧滚去卫生间，别给我丢人现眼。
景蓝微微皱眉，这种感觉让她感到十分奇怪。但还是趋于本能下床，趿着拖鞋去往卫生间。
她掀开马桶盖，用卫生纸反复擦了好几次马桶后，才解开裤子。
咦……
景蓝褪下裤子，望着身下那陌生又熟悉的玩意儿，愣了两秒。
继而，整个楼层都是她的土拨鼠尖叫。
啊啊啊啊——
顾不得上厕所，她穿好裤子，跑到一旁洗漱台的镜子前，仔细打量着镜子里的面孔。
男人男人男人！
她竟然真的变成男人了！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是梦！是梦！一定是梦！
景蓝狂扇着自己耳光，直到那张长白的脸布满了通红的手印，她才勉强接受现实。
不是梦！这里才是现实。
“请问出什么事后了？”门外传来敲门的声音。
景蓝心中一颤，连忙把门反锁。
“少爷，你没事吧？”又是那个中年男人的声音，“有事咱们好商量，千万别冲动啊。”
“泽宇，我们知道你很难受，你先开门，不要再伤害自己了好不好？”中年女人说道。
景蓝听声音可以猜出，说这话的，是那个面容柔和，自称是他母亲的女人。
“泽宇，你没事吧？听到你的尖叫声，我和妈妈真的很担心。”自称父亲的男人也来了。
景蓝心下微紧，没想到会引起这么大的骚动。
她排着优先级，当前最重要的问题，是解决生理排泄。
人有三急，再拖下去，她就真的要尿裤子了，到时候恐怕更难收场。
景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操着一口男低音：“我没事，妈妈。刚刚看到一只蟑螂，吓了一跳。”
“真的吗？”女人松了一口气，但还是有些不放心，“泽宇，有什么事情咱们好商量，千万别冲动。”
“我真没事，你们先去房间里好不好，我……我要上厕所了。”
景蓝说完，无奈捂住脸，不忍直视，听自己用男人的声音说话，真是怎么听怎么别扭。
“好好好，那你先上厕所，我们就在外面，有事你随时叫我们。”中年女人很听景蓝的话，立马和男人一起离开了。
景蓝听着外面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这才敢慢慢地从门后走出来，来到马桶前，他看了看那物件，心里一万个别扭，最后只得咬着牙，用不擅长的手扶着，闭着眼睛上完了厕所。
解决完生理问题，景蓝来到洗漱台，洗手洗脸，让自己冷静清醒。
从卫生间出来，面对忧心忡忡的父母，她不想暴露身份，让自己的处境更糟糕，只能先用了个失忆的借口来搪塞过去。
接下来几个月，景蓝在复建中弄清楚了自己的处境，也渐渐习惯了男人的身体。
虽然不用再承受大姨妈痛经之苦，可每天清晨醒来，还是会忍不住扶额叹息。
洗脸刷牙无意间抬头，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模样时，脱衣服洗澡，看到不属于自己的身体时，总会有一种深深地无力感。
有时候，魂穿也挺无助的。
在重生文大火的2024年，她重生了，更精确来说，是灵魂时空穿越。
她所处的时空，是十三年前。
2011年，她还在奋战高考，还没改名字，还穿着土气的衣服，还在学校每天为吃饱肚子而发愁。
2011年，她的弟弟还没有辍学误入歧途，妹妹也还没有早恋未婚先孕，一切都还停留在最美好的时间，停在未来有无限种可能的时刻。
身体的原主人，是一名与她同龄的天才少年，他拥有超乎常人的智慧学识，无论是音律、数学、物理还是计算机科学，他都能够迅速掌握并深入探究。
这分天赋和努力，如今依旧在身体血液里流淌着，在大脑神经元中传输着，并没有因她的灵魂融入而消失。
……
“这位是新转来的同学，温泽宇。希望大家以后和睦相处。”
黄老师在讲台上做着介绍，紧接着台下掌声一片。
这副躯体的身高将近180，景蓝站在讲台上，台下的景色一览无余。
那一双双好奇的眼睛，纷纷落在“她”身上。
景蓝的视线在教室内扫视一圈后，最终落到角落里那个留着娃娃头的女生身上。
明明在意的不行，却又装出一副毫不感兴趣的样子。
原来自己高中时期，那些自以为隐藏地很好的小心思，在其他人眼里是如此的透明。
“还剩下3个空座位，你随便选一个，月末会进行调坐。”
黄老师话说完后，拿起讲台的粉笔，转身开始在黑板上板书今天要讲的新内容。
那些好奇地视线也各自收起，翻开课本开始学习。
景蓝故意选择了她旁边的座位，看得出来，她心里无比窃喜，却仍装作毫不在意。
坐下后，景蓝托着脸，思绪已经飞远。
高中课堂啊，对她来说已经是很久远的事了。
从高中到大学，大学到研究生，然后进入社会。
回首这十三年，她几乎是一个人摸索着在迷雾中前行，揣着那可怜又可笑的自尊心，彷徨无措地做着一个个艰难选择。
在做过的无数个选择中，她唯一不后悔的就是改名字，以及遇到陆深，与他结婚。
然而，直到陆深去世后，她连选择和他结婚这件事，也后悔了。
一路跌跌撞撞走过来，在迷雾中彷徨，遗憾，后悔。
那些真正想去的地方，想实现的梦想，即便再怎么努力挣扎向上爬，也够不上。
总是差那么一点。
如果那时，在那彷徨无措的迷雾里，有人能给她一点光亮和指引，未来是否又会变得不一样？
遗憾，后悔，绝望……
也许是她的执念太强了吧，所以她才会来到这里，回到十三年前，回到一切刚好启航的地方。
（如果能让你幸福地活下去，即使我们不会再有交集，我也愿意。）
怀抱着这样的愿望，她接受了自己变成男人的事实，忍受着煎熬的康复训练，适应性别转换带来的不便。
……
恍惚中，景蓝似乎又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她抬起头，睡眼惺忪地扫了一眼周围。
还在教室啊。
不过，其他人都去哪了。
“同学，能让我出去吗？我急着去食堂。”旁边传来低低的声音。
景蓝扭过头，一张熟悉的青涩的脸孔映入眼帘，她险些尖叫出声。
哎呀妈呀，这视觉冲击，太震撼了。
自己以前的脸真实地出现在自己面前，真的好不习惯。
“同学，麻烦你让我出去一下。”对方又加重了语气，稍微提高了声音。
景蓝回过神来，赶紧站起来，给“自己”让道。
同时还明知故问：“你叫什么名字？”
看见以前的“自己”突然被自己弄哭了，景蓝不知所措：“不就是让你改名嘛，哭什么？”
景蓝话音刚落，却发现“自己”哭得更凶了。
景蓝疑惑地皱起眉，以前的自己虽然多愁善感，但也不至于这么好哭吧。
“你要是喜欢这个名字，不愿意，那就不改。”景蓝安慰“自己”说。
“我不喜欢。”[自己]抽噎着回答，抹了一把眼泪，又怯怯地问她：“改名字要花很多钱吗？”
景蓝愣了一下，有点心酸。
年少的自己，有很多梦想和想做的事，但都因为没钱而被搁置。
景蓝趁机提出可以帮她改名，但前提是她要答应她的条件。
她想方设法，在不伤害张花春自尊的前提下，给予她一切支持帮助。
通过一次次无声援助，她也终于与过去的自己达成和解，带着自己走出迷雾丛林，治愈了内心深处那份不可触碰的创伤。
景蓝甚至还利用温泽宇的聪明博学，利用温家的地位和金钱的便利，暗自里替“自己”的家乡和家人做了很多事，谋取了不少福利。
面对陆深，她有过犹豫，最终还是选择以网友的身份，成为他的交心朋友，在他需要的时候替他答疑解惑。
未来轨迹一旦被改变，她也许就会随之消失。
这是她一早就预想过的结局。
于是，她从开始制定自己的计划，列出一项项任务，直到一件件事务被完成，她如同一只忙碌的蜜蜂，不敢停歇，不知疲倦。
三年的时光，转瞬即逝。
如今，她的愿望也已实现，是时候告别了。
“出来吧，我知道你在。”景蓝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低声说道。
镜子里并没有映出其他人，与她对视的，只有那双忧郁慵懒的眼睛。
“我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如果你继续躲藏下去，大家都会很困扰的，所以，我们好好谈谈吧。”
景蓝对着镜子里的人，缓缓地叫出了那个一直被她占用着的名字——
“温泽宇。”
随着她的尾音刚刚落下，阳台灌入一阵风，窗帘被吹得翩翩起舞。
景蓝岿然不动，她平静地注视着镜子中的“自己”。
窗纱拂过脸庞，微风依旧。
镜子里，少年那抹忧郁慵懒的眸光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清冷和锐利，仿佛能洞察世间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