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犁村
天光破晓,树叶的淳香味弥散在龙溪村内,遵守着古老自然规律而生活的村民开始了一天的劳作。
溪头民宿的后院一间厢房中,头老板在地下入口前怔怔地站了好久,回过神才连忙下去地下室,地下室被翻得乱七八糟,不过目前来说其他的东西都不重要。
头老板直奔那最隐秘的角落而去,本该遮挡在角落上的物什都被翻开,底下木板松动。
头老板紧张地咽了咽口水,缓缓将木板移开,一只精美的匣子安然在里头躺着。
头老板颤抖着将匣子打开。
匣子空无一物。
头老板呼吸一滞。
谁!
是谁将东西偷走了!
一张一张人脸在头老板脑海中闪现。
盛秋、关靖长、李岁云
盛秋不需要,李岁云绝对不会再回来
只有关靖长,但是,他是怎么知道自己把东西放在了这里!头老板没有和外人说过这件事哪怕一个字!
奶奶的!他肯定是用了下三滥的手段!
头老板泄愤般恨恨地锤了一拳地板,却是将天花板的灰尘惊动了,洒落些许。
这东西放在他这保管多年,如今不见了,阴犁村那位大人肯定要怪罪
到时,大人一怒,便又是一场大旱。
良久,头老板平静下来,将地下室收拾整洁后,给儿子江耀拨去一通电话。
“您好,您拨打的电话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
嘟嘟嘟,一阵忙音过后,头老板重新回拨。
嘟嘟嘟,第二次依旧没有接通。
也许,儿子正在忙,不让他知道这件破事也好。
溪头民宿大厅内,旅游团的人已经起床,准备开始今天的旅程。
头老板面不改色地和大家打招呼。
只听那红眼镜框小胖妞对周导游说:“导游啊,我那个室友她留下一封信说是家里有急事要回家了。”
“这么突然?”
“是啊,咱俩也没加个微信,也不好问具体情况,信上说是昨天晚上匆匆走的。”
“那好吧。”周导游没有多纠结,算是白赚一个人旅游费。
头老板默默将话听了去,独自出门,朝村子北隅走去。
“汀风客栈”那几个大字醒目显眼,也正是头老板要去的地方。
关靖长给他的信当中,就提到了这个地址。
汀风客栈算是半个外地人在这里开的。老板姓段,父母早逝,他本人常年在外经商,一年只回来一次,不过回来的时间不是村中人最重视的祭龙节。
相比其他人,这个段老板对龙溪的故事深表怀疑,所以他不常回来,回来的频率是三年一次。
头老板去汀风客栈找前台拐弯抹角旁敲侧击询问关靖长的信息,问出个前几日来了许多外地人,昨晚就走了,可能是离开了。
除了关靖长还有谁!
他肯定是去寻找阴犁村了。
有那个东西在,关靖长有八分把握能够走出去,如果他找熟知机关术的能人异士,走出去是必然的。
要是真的让关靖长找到了,那头老板曾对大人许下的承诺就食言了,怪罪下来,也许下场会和盛家一样!
对了,盛家,盛夏!
盛秋、盛夏
那天周导游带领的旅游团初进阴犁村时,晚餐自我介绍,那个瘦弱的女孩,就叫盛夏。
头老板没有见过盛秋的妹妹,不能确认这个叫盛夏的是否是要找的人,还是只是因为名字重名而已,便想着找个时间盛秋出来了再确认一下。
如今看来,匣子被盗,盛夏突然离开,这其中必定有什么关联。
走出汀风客栈,太阳正好升起一个恰到好处的位置,头老板遮了遮阳光,对这东西,他是吃过亏的,脸上是收敛不住的紧张和恐慌。
他内心是极不愿意到那阴犁村去的,如果可以,他宁愿以后子子孙孙都不再与那地方扯上关系。
但是现在看来,他必须去一趟了。
他但愿自己还能够记得,顺利下去的机关道路,难的是,再过三天就是祭龙节,为了不引起村民的注意与怀疑,他必须在祭龙节之前回来。
地上是天光大亮,地下却还是暗夜无边。
耀仔的眼睛被蒙上,盛秋带着两个人在通道里不知开了多少机关,好不容易,终于说:“这里是终点了。”
盛夏环视一圈,发现此处只有石壁围成的墙与通道,还有一点不明显的水声,隔着层层墙壁传进耳朵里。
“这是什么地方?
闻言,耀仔一把扯下遮住眼睛的布,观察清楚后直接将盛秋制服在地。
“你他妈把我们又带回鬼转道了?”
被压在地上的盛秋冷笑一声:“哼,无知!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这里到底是不是鬼转道!”
耀仔按他的话去观察,发现那原本应该写着鬼转道三个字的墙体上光滑如初,哪来的什么字。
耀仔不依不饶,更加用力地将他往地板上压,“那你说,这是什么地方?”
“通往阴犁村的起点和终点是同样的建筑!”见耀仔还是不相信,盛秋继续说,“哼,你有事我妹妹就要死要活,我哪敢骗你!”
思忖一会,耀仔才慢慢将他放开。
“等会我把机关打开,上面会有湖水冲下来,我们顺着湖水流的方向游,就能到阴犁村。”
“这么神奇?”盛夏说。
去打开机关的盛秋背对着他们二人,露出了一抹不怀好意的笑容。
咚——
沉闷而又巨大的一声响,水流的声音越来越近,盛夏不安地环顾周围,她怕水,但是现在她就算怕也得硬着头皮上。
突然,不知是哪一处地方水流率先冲破墙体,而后陆续有水流涌进这个与鬼转道一模一样的地方。
不出片刻,这里被水淹没得不留缝隙。
所有的水都朝同一个方向涌去,盛夏刚开始憋着气,被水流带着往前游,不多时便体力不支,任由水流将自己带去任意一个地方。
盛秋见状,游过去死死抓着盛夏不放。
他们随着水流跨越一道石门口,而后盛秋奋力向上游去。
这边,游出水面后的盛秋带着盛夏朝岸上游去,岸边,是迎接他们的密密麻麻的人。
而另外一边,耀仔游出水面,走上岸,迎接他的,没有人,只有最初和关靖长驾驶来此的三辆越野车。
耀仔环视一周,盛秋和盛夏的身影,早就不见了。
反应过来后,耀仔知道自己被骗了。
“可恶!”耀仔泄愤似的踢了一脚越野车。
他明明与他们走的是一条通道,水流的方向也只有一个,为什么到头来,他们两个都不见了?
一定是盛秋做的手脚。
耀仔一个人在营地换了身干净的衣服,站在帐篷前,他的余光瞥见一个身影朝自己走来。
“耀儿?”
听见声音,耀仔心中警铃大震,转头望去,来者是一个意料之中的人。
“爸。”耀仔轻声唤道。
头老板看看他,看看周围,几乎明白了所有,还是不可思议地质问,“你在帮关靖长做这事?”
“嗯。”耀仔见没什么好隐瞒的,直截了当地承认。
头老板倒吸一口气,他就说,他从来没和别人说过关于龙角和地图的事情,只有江耀,他的儿子,他曾经和他说过一个关于阴犁村龙角的故事。
头老板的声音都在颤抖:
“东西是你偷的?”
“是我,但是,爸,我这么做是——”
啪——
一个响亮的巴掌打在耀仔的脸上,耀仔不可置信地望向头老板。
“你害了龙溪村啊! ”
“爸!我有我的苦衷!什么应龙,什么阴犁村,什么大人,都是不存在的,爸,别再迷信了!”
“你当初污染龙溪生了七天七夜的病,还不够让你相信吗!”头老板有些疯魔地吼道。
“那不是什么妖魔鬼怪作祟,是我自己饮食不当!爸,现在是什么年代你不知道吗,话说建国之后没有妖精,不要再迷信了!”
“一派胡言!”头老板气得脖子涨红,“那你偷地图做什么!你告诉我偷地图做什么!地图给了关靖长,要是他找到了阴犁村,拿到了龙角,谁也负不起这个责任,只有你老爹我!要是发生了什么,大人会用你老爹世代的命,去赔罪!”
“够了!爸,你什么也不懂。”
自己的父亲不由分说斥责自己,而自己一句一句驳斥他年过半百的父亲,耀仔心中万分难过,可是他什么也不能说,也不想去说。
他要跟着关靖长,去拿龙角,去治病。
耀仔苦笑,他曾经那么喜爱那光洁如镜的应湖,他曾经那么信仰护佑一方的应龙传说,母亲屏兰死的早,此后他去祭拜去祈福,求的永远不是功名利禄金银财宝,他求得都是让一家平安无事。
可是他年纪轻轻拿到那张肺癌确诊单时,他才知道,世间哪有什么守候庇佑的神仙,都在自己罢了。
他的心中不再相信应龙传说,不再敬畏龙溪,一天夜里他喝酒喝得猛烈,将酒洒进了龙溪,嘴中怒骂:“我去你的应龙老大爷,都是骗人的!”
患病饮酒,还是在夜间,他即刻就病倒了,整整七天七夜,父亲没日没夜照顾他,可笑的是,村民去向那什么狗屁大人请个罪,恰好他的病就好了。
可笑他心中如此嘲讽记恨这村人皆信仰的传说,到头来还因为他自己加强了众人的信仰,不止如此,还成了诓骗外地人的营销手段。
众人将他解释的话当成耳旁风,不闻不问,以自己的解释取代真正的事实。
随后耀仔也不再过问,由他们去了。
但是,他的命,还在他的手里。
他遇到了关靖长,关靖长知道了他的遭遇。
关靖长说:“你错了,阴犁村真的存在,不过,不在这里,你也可以认为,找到它,需要一点特别的手段,里面也真的有龙角,这对龙角,有着奇异与非凡的力量,可以让人起死回生。”
起初耀仔还不相信,直到关靖长拿出了一张老照片。
老照片里是漫山遍野的樱花,前方一棵樱花树下站着一个女人,背影朝着相机,长发飘飘,引人遐想。
关靖长诡异地笑着解释说:“我老婆,就是阴犁村里的人。”
耀仔想着,医疗手段也许不一定能治好自己,不如一边接受医疗治疗,一边自己找出路。
他欣然加入关靖长的团队,挥霍着所剩不多的时光。
他对父亲隐瞒了自己生了重病的事,他不想父亲担心。
头老板重重地叹息,压下自己的怒火,转而说:“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就在前几天。”
“听我的,别再跟着关靖长,你就好好待在家里,经营民宿吧,也别出去工作了。”
“爸!”
“江耀!”
耀仔知道,在这件事拗不过他爸,只好低头侧身离去。
头老板望着他的背影,喃喃道:“阴犁村三年一大旱,盛家百年献祭,屏兰的死,还不够吗。”
他攥了攥拳,确认耀仔走远不会回来,下定决心般地,跳进了应湖。
另一边。
红樱满山,盛夏怯生地望着眼前的一众人,他们多是一些面色苍白看着体弱的女子,盛夏好像从她们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女子年龄从青年到老年皆有,但是男子多在四七之内,看着年轻极了。
他们都穿着类似古代的长袍。
“阿秋,你回来啦。”为首的阿婆拄着像权杖的拐杖,声音如她的容颜一般苍老。
“阿婆,这是盛夏。”盛秋说道。
盛夏对上阿婆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面没有欢喜,也没有悲哀,只有无尽的苍凉。
“我父母呢?”盛夏开口问出她最想问的问题。
“孩子,跟我来吧。”
身后的男男女女都给阿婆和盛夏让路。
“这里就是阴犁村,大家都在寻找的失落之地?”盛夏问道。
“我知道,孩子你有许多疑问,不过,先不要着急,先好好吃一顿吧。”
“吃一顿?”
当真是吃一顿。
到了村落里,盛夏发现,这里的房屋都是用樱花木建造的,周围有大片大片的关山樱,有许多已经长了一树一树的花骨朵儿,等到三月底,就会完全盛开。
但是这里的男男女女,似乎都不关心这片盛景。
招待盛夏时,还真就只招待盛夏。
阿婆与盛夏对坐着,其余人都站着围观,直到阿婆说都散了去做自己的事,才各自离去。
桌上摆着五道菜,红薯、土豆、卷心菜、白菜、娃娃菜,自己的碗里有一小块米饭。
如果没有别的原因在里头,那么此处,是个比北湾村还要清贫的地方。
盛夏迟迟不肯动筷,怕菜里有什么手脚。
阿婆瞧出了她的担忧,用自己黝黑干裂的手拿起筷子,夹起一点白菜送进嘴里,不紧不慢吃下去,说:“孩子,这里是你的故乡,我小时候,还抱过你。”
盛夏紧接着夹了白菜,阿婆夹什么她才敢夹什么。
五道菜夹完,盛夏才放心里面没有放任何毒。
“这里与那边大有不同,我们这里没有丰富的佐料,都是利用樱花制作的辅料,菜也许有些不合胃口,只能委屈孩子你了。”
“没事。”
对盛夏来说,能填饱肚子就行,更何况,她还觉得这饭菜里独特的樱花味有种出乎意料的亲切。
“我父母呢?”盛夏又问出了那个她最为关心的问题。
阿婆缓缓放下筷子,说道:“盛虹和盛霖分别是你的母亲和父亲。”
盛夏忘记了继续吃饭,认真地听她娓娓道来。
“他们是表兄妹,是这里为数不多的因为爱在一起的夫妻,他们之间拥有着这里很少有的情感感受。
我知道,那边有传言说,阴犁村是个被诅咒的地方。这句话,是对的。
在阴犁村生下的男孩,四七便会死去,而女人们,则会天生体弱多病。正如你今日所见那些孩子,你可以将男孩们的生命一眼望到头,他们到了二十八岁便注定走向死亡,无一例外,所以女孩们必须担起生命的任务。”
“为什么会这样?”盛夏惊讶。
“阴犁村是一个未来渺茫的地方,”阿婆的神情悲伤,“但好在不是没有未来。阴犁村的人都在等这一年,这一年,是诅咒终结的一年。”
“你的父母也知道,会有这么一年,会有一个女娃在这一年成年,会有一个女娃,活不到今年夏天。他们给你起的名字,就叫盛夏。你的母亲盛虹很爱你,爱你爱到成为一个自私的人,她带着你逃出了这里,去到了那边,她希望你能够健康的长大,不要延续阴犁村的厄运。”
“但诅咒是不会因此停止的。你能够到这里来,一定发生了许多事。”
阿婆说完后,饮了一口水。
“你是说,我就是那个活不过今年夏天的女娃?”
阿婆沉默。
“那我的父母呢?男儿活不过二十八岁,那么我父亲,死了?可我母亲呢?”盛夏有些焦急地问。
“诅咒将由你们盛家终结你母亲已经死了。”
死了,都死了。
盛夏的脑子如同乱麻,理不清头绪,坐着怔了好久。
原来父母不是不要自己,是想让自己健康地长大
可是,诅咒,厄运,活不过夏天,终结这不可思议的一切,又该如何看待?
“那为什么要骗我来这里?为什么骗我说我父母还在?”
“你不知道,也是情有可原。只是,接下来我要说的话,也许会激怒你,你要有个心理准备,”阿婆的语速很慢,“你的母亲盛虹死于献祭,而你,将是诅咒的最后一个,也就是第八个。从你开始算第八个,追溯你的母辈到第一辈,都死于献祭。”
“献祭?”
“多说无益,没有人愿意轻易祭出自己的生命,不管你愿意与否,你都将成为第八个献祭者。”
一听,盛夏将筷子猛地放下,愤然起身,“不可能,我不再是阴犁村的人,我有自己的生活,我绝对不可能因为那个什么虚无缥缈的诅咒便去死。”
阿婆早料到她的反应,平静地说:“你和你母亲的性格很像。你身上还留着盛家的血,盛家的错误,该由你们来还。”
“你说的话我听不懂,总之,我是不可能献祭的!”盛夏转身想走,却突然浑身无劲,她猛然清醒道:“你们在筷子上抹毒了?!”
“只是一些迷药,不会对身体有害的,请原谅我吧,我必须为阴犁村考虑。”阿婆望向她的眼睛依旧是那么苍凉,仿佛忧伤和无望许多负面情绪都杂糅在里面。
不多时,盛秋便出现了,“阿婆,我有话要和她说。”
盛夏不会相信自己这个哥哥,在底下的时候他的所作所为都述说着他的不可信。
但好歹他还是自己的哥哥,盛夏心中还是对他存了一丝幻想。
阿婆同意以后,盛夏被盛秋背进了屋子里,因为药物,盛夏动弹不得,她看着自己的哥哥在旁边坐下。
二人的眉目很是相似。
接下来的话让盛夏那一丝幻想破灭了。
“盛夏,别怪我不救你,厄运已经延续了百年,是时候终结了。你可能有怨言,但是如果娘她不带你逃走,献祭的那个人也会是你,就和娘的献祭是一样的,就和我会在二十八岁死去是一样的。”
“那边的思想和这边大不一样,你可能不会理解,但是冤有头债有主你总该明白,百多年前的错误,是我们盛家犯的,由我们盛家来还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盛夏想问他那个错误到底是什么,奈何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看着盛秋离开了房间,良久,外头叽叽喳喳,而后进来了两三个女人,手里还拿着衣物。
“好华贵的衣服。”
“怎么这回是这件衣服,这可是婚服。”
“不知道,是大人的意思。”
女人们向盛夏望去,此时她已经昏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