狮子很生气
大课间之后的语文课,周黑雨没心情听讲,也没心情像往常一样画漫画,地址脑袋,手指把书角拨弄得“哒哒”轻响。
这声音引得陈漠河侧目。
周黑雨察觉到他的视线,解释道:“申玉洁好像要被她爸爸带走了。”
“那和你有什么关系?”
周黑雨摇摇头:“我就是不安,我怕里面也有我一份责任。”
如果申玉洁因为向家里要钱,惹得她父亲不愿意,那这罪过的源头就落在周黑雨的身上了。
她是组长,又为了遮掩漫画本才在林顺顺面前一顿胡说惹了陈漠河来,最后扣了这么多量化,罚了这么多钱。
“啪!”
周黑雨一激灵。是语文老师用语文书卷成的长卷,拍在周黑雨的桌子上。
“上课不专心,做白日梦呢?”
周黑雨尴尬地低下头去。
语文老师又虚点了点他们两人的脑袋,指了指后黑板:“我可看见你们两个说小话了,站到后面去。”
两个人对视一眼,拿着语文书乖乖地站了过去。
语文老师在教室里一边踱步一边念书。
周黑雨靠在后黑板上,正好能瞥见看到林顺顺的办公室一角。
她朝外挪了几步,眼睛像遇到了吸铁石的铁钉子,情不自禁地看过去。
人影晃动,过了一会儿,只见那个大叔拽着哭哭啼啼的申玉洁,离开了林顺顺的办公室,在楼梯口消失不见。
周黑攥紧了手里的课本。申玉洁是因为那被罚走的五十块钱而被带走的吗?她不会……再也不回来了吧?
一下课她就跑到班门口,去瞧那张宣告连带罚钱校规的告示
太阳照不到的鹏举楼楼道里,那告示在高一一班门口贴着。
周黑雨神色异样阴沉,越读越觉得荒谬。
林顺顺脑子里装着什么玩意儿啊?
他不知道考进来的许多学生家境清寒吗?学费既然已经成了家里的负担,零用钱又哪里能交得起那么多班费?
还是说,他明明心里门儿清,却还是以此作为惩罚,借此要求他们更加小心、谨言慎行,丝毫不差地遵守校规?
这答案周黑雨不知道。
走廊里的阴冷和昏暗惨败的灯光狼狈为奸,把她从头到尾裹了个彻底。
忽而又干燥和煦的气息冲开了这让人失望的氛围。
陈漠河在身后闲步过来,视线从她的衣领子移到耳朵,“你校服后面粘上粉笔末了。”
“哦。”周黑雨伸手朝肩膀后头扫了扫。
他一手插在裤兜里,歪着上身,把脑袋凑近到那告示前面,眯着眼瞧清楚了告示的内容:“已经开始实施了?”
“你不在的时候开始的,”周黑雨道,“扣一分罚五十。”
“嗯。”他不露声色的瞟了一眼周黑雨。
她声音有点要死不活的,“我本来上周五要去找你要钱的。”
“什么?”与她的状态截然相反,陈漠河倒是神色从容。
“你扰乱考场秩序扣了量化分,你知道老师改了校规,从罚跑变成罚钱……本来……”
陈漠河打住了她的解释,干脆利落地问:“多少?”
“五十,但如果没有你,我们全都不会被扣分。”周黑雨声音低下来,“所以你愿意给三百五更好。”
这也就是说说,料想他也不会自掏腰包的。
可对面出乎意料的不加反抗、毫无芥蒂和坦然自若。
他在周黑雨惊异的目光中点点头,拉开书包拉链,却突然又顿住道:“我身上没有现金,等王哲来了给你。”
周黑雨吃了一惊,毕竟涉及到钱这种敏感的话题,对方一番鸡蛋里挑骨头的质问,或者死乞白赖的不肯偿付都可能发生。
而且,三百五十元实在不是一个小数目,她一个半月早中晚三餐的饭费,满打满算也就这么多。
惊诧过后,她还是暂且松了一口气,最起码那五十块钱的事情又找落了。
脑袋里一直紧绷的弓弦突然松下来,本来不能轻易说出口的怨怼,也悠悠球一样滑溜溜地脱口而出:
“你说老班怎么想的,想出来这么个招数,原先罚跑确实是难熬,但好歹也……”
“有效果么?”陈漠河问。
周黑雨一愣,回想一番点了点头:“确实是有效果,上周各个组平均分比以前高出了不少,大家都怕被罚钱。”
“实际说来,跑圈可比罚钱难熬。”
周黑雨思索片刻:“跑圈……浪费时间又很累,罚钱确实心疼,不过疼一下子就过去了。”
陈漠河点点头:“看来这是个好主意。”
周黑雨心中不认同,刚想反驳,却听他说,“是我建议的。”
少年的声音清亮有活力,话音里带着笑意。
周黑雨的呼吸停了一瞬,下意识地抬眼。他和她明明并排靠在墙上,肩膀却比她高出一截,一定要倾身歪下头来对上她的视线。
陈漠河唇角挂着弧度:“是不是比跑圈轻松多了?”
一种从容、无辜、天真、理所当然的残忍悄悄蔓延。
周黑雨反应过来,回避了他的视线。
他不知道这罚钱意味着什么。
他不知道一季一收的麦子,一斤只要一块一毛又三分;今天五十、明天五十地罚过去,积少成多就是难以负担的重量。
对他来说,这数额实在微末,相比于零用钱和信用卡余额连零头也算不上,没什么所谓。
扔掉就扔掉;
送人就送人;
拿来买自由就买自由。
周黑雨手里勾着校服的袖口,眼睛发酸,忍不住去看陈漠河。
他不明所以,扬眉昂首,甚至隐约有点自得意味,像要说,怎么样,谢谢我吧。
扑蝴蝶的小狮子只当是游戏,蝴蝶却平白遭遇杀身之祸。
周黑雨低下头,胸中的憋闷让她整个人都沉重起来,呼气和吐气都像要忍受疼痛一样困难,她的眼睛洇出来酸涩,蒙上一层水雾。
陈漠河也看出她状态不对,侧身问:“怎么了?”
周黑雨抬眼盯着陈漠河,明明烟笼雾罩,她已经看不清陈漠河的神情,可眼神好像如炬的灯光固执地矗立在极夜的暮色中,黑暗笼罩,风雨飘摇,日久天长,催磨出了能砍,能杀,能收割生命的,实体的刀锋。
“你……”她一字一顿,以至于用力的嘴唇绷成了白色。每个字的字尾拖得十分漫长,每个字的字音砸得格外低沉,“能不能别再任性,平白连累旁人受到伤害。”
这尖锐伤人的质问,甚至不是一个问句,没有留下任何空隙以解释或者辩驳。
陈漠河脸色沉下来。
他不明白为什么,但周黑雨这种毫无缘由的敌视,让他的心头发烧。
那个雨夜,他给她递伞的时候,已经决心让过去的事情全都过去。毕竟人与人之间全无欺骗也是根本不可能,况且她是想留住他。
他甚至为周黑雨找好了恰如其分的借口,林顺顺是年级主任,她替林顺顺做事本来是逼不得已。
而现在她因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可以说毫无理由就开口质问他,分明是对他积怨已久。
他只觉心间烧开一个小口,汩汩的岩浆外涌,语气也带上刺一样的讥讽:“那你呢?欺骗别人以达目的,就不是伤害吗?”
周黑雨还没来得及认真思考,嘴巴就跑在脑子前面喊出来: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话一出口,她的思绪就“唰”地跨过半个秋天,来到那天闪着幽暗蓝光的公共会议室里林顺顺在讲电话,她在角落里一字不差地听见陈漠河的来由。
她确实有骗他的事情。
是那件事。
他知道了。
陈漠河道:“你和林顺顺合起伙来糊弄我,拖住我,好让他得到新校区的投资,是不是?”
周黑雨目瞪口呆,脑子一乱,纷繁复杂的念头冲出来,拥挤在一起成了粘粘乎乎一碗浆糊。
她停顿了好几秒,才接受这个事实。
好像一个巨大反转之后按下了暂停键。
她眨眨眼睛,本意是把水汽聚起来排走以免阻挡视线,泪珠却划了下去,平白让她在气势上弱了三分。
她下意识地辩解:“那,其实算不上……我只是没告诉你。”
可她深知,隐瞒是欺骗的注脚。
方才的理直气壮瞬间不见,她抽抽鼻子,低声道:“你知道了。”
“嗯。”
“但是,”周黑雨马上又找到了辩驳的理由:“这难道不是因为你吗?班主任才会那样做……”
这理由也弱鸡得可笑。
她声调越来越低下来,头也低下去,掀起眼帘瞧瞧陈漠河的神色:“你生气吗?”
陈漠河原本是生气的,但瞧见她这样一边流泪一边示弱,却心里发堵,发不出火来,只好硬邦邦地道:“你觉得呢?”
周黑雨抹了把眼泪,方才的气焰全消弭了,可怜兮兮地道:“所谓大人有大量,如果你是大人,自然不会生气的。”
陈漠河简直气笑了。
周黑雨还不知好歹地还凑近了,伸手抓住他的校服袖子:“没有生气,对不对?”
她这个样子,倒是叫他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了。
陈漠河掰开她的手,一言不发的往教室里面走。
“等等,等等!”
周黑雨从后面又拽住他,“既然你不生气了,你要帮我个忙。”
行,得了便宜还卖上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