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局
两日后,忠肃侯府。
宽敞明亮的卧房内静可闻针,来往侍候的丫鬟婆子个个低首垂目,不敢惹出半分动静。
梳着堕马髻的妇人满脸愁容坐在床尾,手中绣帕绞成一团,几度欲言又止。
床榻上,相较于母亲的不安,沈回安稚嫩的脸上一片平静:“长行哥哥,怎么样?我好些了吗?”
喻长行如玉纤长的手指搭在沈回安的脉上,片刻后收回手。
对上沈回安那双清澈的眸子,他心底不忍,不由放柔声调:“脉象上看,小世子殿下已好转许多。坚持服药下去,一个疗程后再由师父来看,待到春暖花开就能出府走走了。”
闻言,沈夫人“蹭”地站起:“此话当真?”
二人登时看向沈夫人。
自觉失态,沈夫人连忙讪笑两声,话里喜悦难掩:“阿弥陀佛,这孩子从小见了不知多少太医大夫,都说……眼下这等好消息,我先去告知侯爷。安儿,你乖乖听喻公子的话。”
说着她边往外走,边扇动右手,似要扇去面上因激动染上的红。
目送沈夫人离开,沈回安解释道:“阿娘只是为我高兴,让长行哥哥见笑了。”
“父母爱子,人之常情。”喻长行表示理解,拿起一侧的拨浪鼓,伸到沈回安眼前晃了晃。
两侧鼓槌敲击鼓面,发出“咚咚”的声响,一下吸引了沈回安的注意。
“这是长行哥哥给我买的吗?”
喻长行将拨浪鼓递过去,沈回安连忙接过手,喜笑颜开:“谢谢长行哥哥。”
大抵是长期没有同龄玩伴相陪,又或是病者间的惺惺相惜。沈回安对喻长行第一眼就颇有好感,相处下来喜爱之情更甚。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喻长行到底是被喻从意和沈择赢带了出来。从此干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沦为闲人一个,陪沈回安的时间也多了起来。
这拨浪鼓还是两日前在街上,他瞧着有趣买下的。
不过好在师父没被那日夜里的事情影响,待他一切如旧。他心里是高兴的。
沈回安双手来回搓着杆子,伴随着欢快的鼓声,他出声道:“要是阿爹在就好了,就可以陪我一起玩。”
喻长行神色微顿,状似无意道:“这几日沈侯爷都没来看过你?”
沈回安眉头微微皱起,努力回忆着:“听阿娘说,阿爹每晚都来看我。可是每次我都睡了,所以一次都没见到阿爹。”
白日不见踪影,入夜方才现身。
喻长行的脑子里忽然浮现出另一个人的身影。
又陪沈回安玩了一会儿,哄着人歇下,喻长行才离开。
原本缓稳的步伐在右脚迈出门槛的刹那变得急快。
穿过沈府后院花园来到客院。
冬雪薄覆在枯枝上,压下其余色彩。唯有一片艳色盛开在纯白天地间,那是喻从意下榻厢房前的红梅。
喻长行站定在房前,只看了一眼,未曾犹豫,抬手径直推开了房门。
——房内空无一人。
意料之中、最不想看到的结果。
喻长行原本静下来就颇显冷淡的眸子添上一层更浓的不悦。
他关上门,转身走到隔壁阿离的屋子。
彼时阿离正在屋内练字,听见声响也不惊讶,甚至连头都未抬:“稀客啊。公子何事?”
喻长行早习惯了他人前一套、背后一套。
当着喻从意的面,阿离无疑是知礼识仪,内敛心细。
一旦喻从意不在,特别是他们二人独处时,阿离是既无了恭敬、亦不屑伪装。
连这一声“公子”都掺不了半点真心。
喻长行开门见山道:“师父这几日去哪儿了。”
是了。自从醉仙楼回来,喻长行还从不曾在白日里见过喻从意。
每每过了子时,他才远远得见那间屋子的灯火明了又灭,才能心安入眠。
他以为是师父入京后另有安排,不便带他,故没有多问。
现在看来竟是和那姓沈的在一起。
“你心里有数,只是想我给你一个答案罢了。”阿离恰好收笔,今日这字他写得很满意。
“掌门这几日确实一直和沈侯爷在一起。”
话音刚落,阿离欣赏不到两秒的字被人抓走,飞快在来人手心中皱成一团。
阿离这才迟迟抬头,笑眼盈盈地看着喻长行。
喻长行此时依旧身姿挺拔,清雅无双。
撇开他略显粗暴的动作不谈,若叫旁人见了,应当认为这谪仙般的人合该是一副不染尘世的模样,冷脸亦自成风景。
可惜,阿离和喻长行,太熟了。
喻长行没有十六岁之前的记忆。
自他恢复意识起至今,两年时间,除了喻从意,便剩阿离与他朝夕相对。
阿离理所应当地知道,这位被掌门多番保护的小公子,眼下看起来风平浪静,内里早已盛怒滔天。
只可惜了他这副好字。
“相识一场,我奉劝你一句。”阿离绕过喻长行,擦肩而过时轻飘飘道,“有些事情不是做徒弟该管的,有些界也不是你能越的。”
喻长行的拳头紧了又松,掌中不适的异物感唤回了些许神志。他后知后觉,展开手心里的纸。
都说见字如人,阿离素日里装出一副老好人的形象,一手字却苍劲有力。
纸上赫然一个占据全篇的——
情。
跟着揉皱的纸一道,那个字上布满折痕,笔画间扭曲弯折,喻长行尝试几次,纵使再用心抚平也无法恢复原状。
沈府内的心事重重,终不会随着萧瑟的冬风,如人所愿吹至喻从意的身侧。
因为她现在正在卖包子。
醉仙楼前,长街对过,支着许多各式各样的小摊铺。叫卖吆喝声汇集在这片土地上,伴着包子的芬芳绵延数里。
“哟,今儿怎来的是个这么标致的小娘子?”几人走到包子铺前,说笑道,“拿三个肉包三个素包。”
喻从意麻利地装包子,嘴上应道:“大姑病了,我这个做侄女的替她看两天铺子。客官您拿好。”
“你还挺上手的。”背脊被拍了一下,喻从意侧过头,一个香喷喷的肉包子从后递到她嘴边。
她也没客气,张嘴就咬了一大口。
险些被咬到手的沈择赢轻啧了一声,玩笑道:“真当自己是我娘子了?”
“舌头不要我可以无痛帮你割了。”
喻从意边骂着,边探身将装好的三个包子递给眼前尚不足台子高的小丫头:“小妹妹拿好,路上小心些。”
他俩现下各作平民百姓打扮,特意上了妆,模糊完五官底子又调脏了肤色,乍一瞧哪有半点侯爷掌门的样子。
沈择赢还想说什么,就一个红粉衣裙的美妇人娉娉袅袅走了过来,小腹微凸。
“拿两个粉丝包子。”妇人道。
喻从意应着,回头拿包子时与沈择赢互换眼神,彼此心知肚明。
她来了。
这妇人姓钱,是崔员外养在外面的外室。
记得醉仙楼那日回府后,沈择赢喊她去了书房,开口便是请她一同调查崔府的真假账簿。
沈家怀疑崔员外要私吞崔家家产,且已有了些证据。
“崔家的内事,与沈家何干?”喻从意眉峰轻挑,没有自恋到认为沈择赢是为自己所做,“你是不是闲?”
沈择赢猜到她会这般说,折扇轻摇,悠悠道:“说来话——”
喻从意闭了闭眼,沈择赢立马改口:“说来话短。你见到的那位崔员外,本名王八弟。真要细算起辈分,我该称呼他一声……表姐夫。”
旧事新谈倒也简单。
一个可怜女子,一朝走丢,十年方还。爹娘有愧,接纳了一穷二白的姑爷,赔上十里红妆。结果成婚不到一年,女子就因难产离世,只留下一个女儿。
十年间,老父老母抑郁成疾,先后撒手人寰。
临终前的遗言,便是托付沈家照料唯一的外孙女,待外孙女长成后继承其母的嫁妆。
这女子名唤崔道笙,是沈择赢姨母的女儿。
而外孙女自然是绣球招亲的崔小姐,闺名秋蕊。
崔秋蕊年幼,偌大的产业由王八弟一手包揽。头些年王八弟做事兢兢业业,沈家见状对他的看管也逐年宽松。
故而直到前年,沈家才后知后觉到崔家已经出了问题。
王八弟此人心思颇深精于算计,对手中钱权慎之又慎。恐打草惊蛇,沈择赢不敢大张旗鼓地去查,故想起了喻从意。
“替你儿子诊病已属情分,这件事费心费力,还不得好处。”喻从意双手环胸,倚靠在房柱上养神,“你凭什么笃定我会帮你?”
“你我之间,何谈利益?”
“不谈就滚。”喻从意睁眼,抬脚要走。
“崔道笙的遗物里有君成的东西。”
沈择赢满意地看着喻从意僵住的背影,替自己满上一盏茶。
人非草木,只负荣枯。
一旦有了软肋,就有了被一击即中的弱点,有了逆天遗世的无畏。
喻君成——喻从意的师父,亦是她唯一的软肋。
“好,我帮你。”
白衣身影在视线中渐远,直到与周遭融为一色。
沈择赢将杯中茶一饮而尽。
“真苦。”
……
妇人站在摊前,心思却不在这里。
若有似无地暗送秋波,像隔空涌进醉仙楼某人的酒杯里,激起王八弟心间的荡漾。
他站在二楼窗前,遥遥举杯,一饮而尽。
送走了美妇人,王八弟的身影也从窗后消失不见。喻从意和沈择赢匆匆收了铺子,一路尾随那美妇人回到住处。
自是注意不到,刚买了包子的小姑娘一路小跑,竟停在街角一棵大树前。
那树称不上如何高大,叶子也早在初冬时节就陷落大地,只剩枯枝。
只是藏下一个人,恰好可以。
“大哥哥,我替你看了,那个姨姨和伯伯看着好恩爱啊。”
小姑娘瞧着喻长行愈发若冰含霜的脸,缩了缩脖子,忐忑道,“……那包子,大哥哥还要吗?”
喻长行半蹲下身子,从怀中又掏出一锭银子搭在她手里:“大哥哥拿一个,剩下你自己吃吧。”
小姑娘走后,喻长行垂眸看着手中的肉包子,咬了一口。
包得挺好,难吃。
他们在摊子里忙碌,耳鬓厮磨,举止亲密,姓沈的给师父喂包子。
他站了许久,他全看到了。
“咦,这不是喻公子吗?”
清亮的女声自喻长行身后响起。喻长行起身回首,正看见崔秋蕊站在那儿,白皙的脸颊瞬间变得绯红。
实话说,崔秋蕊生得不错。一张含羞带怯的桃花面,双眸灿灿,一眼便看出是个千娇百宠长大的姑娘。
“喻公子,你是来找我的吗……?”崔秋蕊绞着手指,不好意思道,“就算不是,既然遇到了,要不要来我家吃个饭?”
她已经做好喻长行会拒绝的打算了,心里还是控制不住地紧张。
“好啊。”
短短两字落在崔秋蕊耳中,仿佛随时会被风吹散成幻觉,激得她下意识抬头看去。
喻长行笑意缱绻,是她从未见过的温柔:
“我和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