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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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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姑娘……谢姑娘……”

    一声声急切的呼唤遥远又有些微弱,思安艰难地想分辨出声音的来处,可耳边一时是临死前头痛欲裂的嗡嗡声,一时是贺飞卿粗重的喘息和断续的淫语,一时又是贺宓儿挥着银鞭歇斯底里的咒骂,让她始终听不清辨不明。

    银鞭挟着利风一下下落在身上,落在刚被烛火烫过的伤口上,她疼得难以忍受,疼得整个身子都蜷了起来,就在这时,那张明艳至极的脸忽然靠近,对她露出一个妩媚的笑容,接着,染着丹蔻的手猛地按在她的肩上用力一推,思安惊惧地尖叫一声,重重从高高的楼台上滚落下去……

    “!”

    “谢姑娘,您总算醒了?”那急切的声音终于清晰了。

    思安大大地睁着眼,盯着精致的床顶怔了好一会儿,才一点一点侧过头,不敢肯定似的:“香兰?”

    “是奴婢呢,”香兰半跪在纱帐旁,一脸担忧地用手绢轻轻擦着她的额头,“姑娘做噩梦了?”

    “……嗯。”思安的身子倏地一松,仿佛才从梦境泥沼中彻底挣脱出来,梦中无比真实的疼痛才从她身上消失。房里还有些暗,她深吸了口气,问道,“什么时辰了?”

    香兰:“刚卯时呢,姑娘再睡会儿吧?”

    卯时?昨夜从会仙楼回来已是亥时末,她拒绝了卫渊要请御医诊脉的好意,回到莲阁略作清洗就躺下了,可直至四更时才朦朦胧胧地陷入梦境,也就是说她只睡了两个时辰,可感觉却像经历了几天几夜的折磨。

    思安动了动,身上明显有些虚,且都已汗湿了,她撑着手臂坐起来,低低道:“不睡了,我想沐浴,烦你叫人备上水。”

    “好呢。”香兰连忙应了一声,扶她靠在床头后,出去吩咐了。

    王府里事事都有准备,不消多久,香兰便又回来了,思安下了床,随她走进西次间,脱去半湿的白色寝衣后,先在镜前立了片刻。

    镜中映出一个清丽女子纤长的胴体,肌肤莹白细腻,巫峰饱满,楚腰细柔,极为诱人,与梦里那鞭痕斑驳、满是烫伤割伤的丑陋身体判若云泥。

    思安垂下眸子,跨进浴桶中,让暖热的水流温柔地包裹住自己。

    香兰边为她洗着一头乌发,边又担心地询问起来,她随意应了几句,便安静下来,轻轻将手按在了胸口。自重生以来,她一直克制着自己不去回想前世的事,强迫自己只往前看,她以为自己快要做到了,可却不想,昨夜不过是和贺家兄妹打了个照面,就将这种幻觉轻松击碎,就让她像刚活过来时那样噩梦连连。

    不过,也好,这段时日,尤其是回京后这几天与卫渊的相处,已让她隐隐有些不舍与不忍,甚至还隐隐有了一丝妄想——妄想她也许可以改变这一世的形势走向,昨夜的事却及时惊醒了她。

    思安想到两年后贺家愈发煊赫的权势和端王杨景的阴险狡诈,想到卫渊与贺宓儿大婚时的盛况,想到贺宓儿的狠毒与疯狂,以及,贺飞卿对她的背叛与觊觎,这一件件哪是她能轻易改变的呢?如果卫渊像前世那样信任她,或许还有一线希望,可此时的卫渊只会更相信他的端王哥哥。

    她闭了闭眼,以卫渊的能力和手腕,没有她,一样可以扭转乾坤的,也许会多费些时间,多忍受一些孤独,可总好过,她再死一次。

    只是,卫瑶的事怎么办呢?她实在不忍心看卫瑶和高昱就这么在五个月后相继离去……

    “谢姑娘?”香兰唤了一声。

    思安回过神,压下心中的矛盾,从水里站起来,擦干了身体和长发,换上一身素色长裙,坐到菱花镜前。

    这时天色已经大亮,她一眼看见了昨天回来后随手放在梳妆台上的彩金泥偶,灯市上那些执着荷叶学磨喝乐的可爱孩童一下浮现在脑海里,思安蓦地想起自己和卫渊的两个孩子,心脏一阵绞痛,比那梦里还要痛百倍千倍。

    她定定坐着,也许卫瑶的事是她想多了吧,也许卫瑶本来就有隐疾,她又不是神医,又怎么可能改变卫瑶的命数呢?

    “香兰,”她握紧了手里的磨喝乐泥偶,突然唤道,“王爷上午在府里么?”

    香兰原就是在卫渊的瞻远堂伺候的,听她如此问,便自信回答:“谢姑娘,今日休沐,依王爷的习惯,卯时正起床,辰时前练完一套枪法或者剑术,然后就该去书房处理事务或者练练字什么的,这大热天的没有宴请的话一般不会出门。”

    “好,”思安站起身来,“用完早膳,你带我去书房吧。”

    香兰有些惊讶,但马上又高兴起来:“好哩,谢姑娘!”

    在小花厅食不知味地喝了些粥,思安任香兰将一头青丝仔细绾好,便装作不认识路的样子,跟着她往书房去。

    王府内书房离莲阁不算远,二人行了一盏茶就到了。

    房门未关,卫渊正在案前提笔写字,因在自己府中,他只随意穿了一身浅云色锦袍,却丝毫不减风度俊美,只是战场上那种肃杀之气已几乎看不出来。他听见动静抬了抬眼,神色似乎有些惊喜,放下了笔先道:“怎么这时候过来了?进来吧。”

    思安定了定神,抬步跨进房内,还未等她行礼,卫渊便从案后绕出来又问道:“昨夜休息得如何?头还晕吗?”

    “不晕了,多谢王爷关心。”

    “总是这么客气做什么,若暑气还犯,就找御医再给你开几副药。”卫渊眉目间一片清朗,笑着说完后,迟疑了片刻,试探道,“你之前是不是在哪儿见过贺家兄妹?”

    思安抿了抿唇,卫渊的直觉太敏锐,也不知他是如何察觉的,可惜这件事他不可能找到任何破绽:“王爷这话问得未免有些奇怪,您在隰川时不就查过我的事么,去晋州之前,我一直在临安,怎么可能见过贺公子和贺姑娘?更何况我与他们身份悬殊,若不是王爷的关系,即便在京城,恐怕也没有机会见到他们。”

    “也是,”卫渊眉心微皱了一下,但只一瞬又舒展开,“你这时来找我,可是有事?”

    “是,”思安慢慢说道,“我过来,是想请教王爷一件事。”

    “什么?”卫渊好奇道。

    思安垂下了长长的眼睫,不忍去看他的神色:“王爷在太原时曾说过,一回京,就会尽快帮我找到陈家夫婿,不知此事是否有进展了?”

    书房里忽地安静下来,卫渊窒了片刻:“才回来这几天呢,哪有那么快的事?”

    “可王爷早先说听人提到过陈家,”思安的眼睫垂得更低,“那想必找起来当不费事。”

    “再不费事,也需要时间。”卫渊负手在房内踱了几步,再开口时,声音里已然夹了几丝烦躁,“你就这么着急嫁进那陈家吗?”

    思安:“王爷应当知道我如今已经十八了,难道不该着急吗?”

    卫渊立刻道:“我也是十八,我怎么就不着急?”

    “……”思安默默叹了口气,抬起头来,“王爷这话便是不讲道理了,您是男子,又位高权重,怎可与我一女子相比较呢?”

    “那你,”卫渊与她那双清亮的眸子对视了一会儿,忽然转开脸,声音低了些,“你就非得嫁给那姓陈的吗?”

    思安心里一颤,绞紧了袖中的十指:“自然,我跟王爷回京城不就是为了嫁入陈家吗?更何况……小侯爷喜欢郡主,我也没有指望了。”

    卫渊怔了一下,难以置信地转回头看着她:“你说什么?”

    “我想王爷已经明白我的意思了,还请体谅一介孤女的处境。”思安迫自己迎着他的目光,平静地说道,“我等着王爷尽快给我好消息。”

    说完不再去看卫渊倏然变得铁青的神色,径自告退,转身开门,出了书房。

    走出几步后,身后忽然传来一阵重物落地的哗啦声,接着是瓷器的碎裂声。思安脚下顿了顿,仰面深吸了口气,等眼角的泪意干去后,快步朝莲阁走去。

    书房内,卫渊一气之下扫了案上的东西后,不仅胸口仍是堵得慌,还又多了一层对自己控制不住情绪的不满,想他十四岁入军中,十六岁平羌乱,十八岁收复河东,无论是在战场上,还是在朝堂上,何时不是泰然处之,波澜不惊?可偏偏就这谢思安,总是几句话便将他惹得烦躁不已。

    他蹙着剑眉,叫人进来收拾了地上的狼藉,又在房里来回踱起来,心里一时气愤,一时委屈,一时又疑惑得很,越踱越烦,只觉得跟朝堂里那些一句话能拐十八个弯的文臣尔虞我诈,都没让他这么烦过。

    “哥哥,你在忙吗?”

    一个轻盈的声音突然响起,卫渊转头一看,是卫瑶正在门外探着脑袋,他心里不由松了些,笑道:“没忙什么,快进来吧,外面热。”

    卫瑶背着小手一摇一晃地走进来,装作不经意地问道:“哥哥,你跟谢姐姐吵架了吗?”

    卫渊没想到会被妹妹问起这事,立时一窘:“没有,我跟她有什么好吵的。”

    卫瑶撇了撇嘴:“那你摔东西做什么?”

    “没有摔东西,”卫渊镇定道,“是不小心碰到了。”

    卫瑶不说话了,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哥哥是不是喜欢谢姐姐?”

    “哪有的事!”卫渊几乎是立时反驳,说完又有些心虚,轻咳一声道,“她早就定了亲了,刚刚来就是催我帮她找那户人家的。”

    这事卫瑶听高昱提过,这时又听哥哥这么说,立刻着急起来:“谢姐姐当真催哥哥了?那哥哥真打算帮谢姐姐找吗?”

    卫渊看着窗外,沉默了片刻:“我既然答应过,当然要帮她找。”

    “哥哥!”卫瑶走过去摇了摇他的胳臂,“虽然我和谢姐姐只相处了这三天,但我看得出来,她也是喜欢你的,你好好与她说清楚,她说不定就不嫁给那人了呢?”

    “……”卫渊神色复杂地看了妹妹一会儿,叹了口气,“你看错了,她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她,阿瑶,这事你别管了,人我会帮她找的。”

    卫瑶小嘴一噘,还想再说,卫渊却抢先打了岔:“对了,贺家一早又特地派人来请你去明日的赏荷宴,你可想去?”

    听他说起这个,卫瑶脸上有些郁闷,所谓赏荷宴,说白了就是为了给长安城里还未定亲的贵女和世家子弟互相相看的,所以她和高昱向来都不出现。

    “我不想去,可是贺家权势这么大,又请了两三次了,不去会不会不太好?”

    “不想去便不去,”卫渊朗声笑了,“有我在,阿瑶不必考虑那么多,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

    “哥哥真好!”卫瑶亲热地恭维一句,“那谢姐姐那边……”

    “她的事我心中有数,”卫渊看她还记着,急忙打断她,“不用阿瑶操心。”

    卫瑶满脸不乐意,但她了解自己哥哥,知道再说也无益,嘟哝了一句“老这么霸道,活该讨不到媳妇儿”,就转身跑了,片刻便没了人影。

    “……”

    卫渊望着洞开的房门,又无奈又好笑地摇了摇头,但那俊朗的笑容很快消散,他默默站了一会儿,回到案后,重又提起了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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