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人
朝廷赏赐后的第二日,便是七夕了。
大约因为要见高昱,卫瑶对当天的打扮尤为上心,一早便派人来请思安过去,帮她一起挑裙子、选首饰、画妆面。
思安昨天受她热情招待,自然很乐意回报,只是当两人闺阁闲语时,听卫瑶不经意间提起了和高昱青梅竹马的往事,又看她眼里闪烁着甜蜜的期待,心里总难免酸涩。
卫瑶和高昱都是善良温柔之人,是天作之合,偏偏生命却都如此短暂,更让她难受的是,因老云中侯两年前逝世,高昱还在三年孝期内,所以两人走时,还未来得及真正结为连理。
哀怜的情绪和隐隐的疑惑又彷徨在脑海里,思安都按了下去,专心挑选簪子,现在她能做的便是让眼前的少女事事顺心。
一个时辰后,卫瑶梳妆完毕,又与她一起回了莲阁,思安笑着换上了卫瑶反过来帮自己挑的刺绣衫裙,浅浅的紫色衬得她露在外间的胸脯脖颈愈发白皙。二人一同往镜前一站,一紫一绿,一端妍一娇俏,直叫香兰等一众侍女夸成了天上下凡的仙女。
这般打扮好已是午时,两人在莲阁里用了午膳,小憩一阵,又在一处弹了会儿琴后,便有婢女来报,卫渊已经从宫里回府,正在沐浴更衣。不多时,又有人来报,高昱也到了。
思安和卫瑶于是略整理了一下衣裙,一道出了莲阁。到得王府门口时,马车已经备好,换了常服的卫高二人正坐在骏马上等她们。
两日不见,卫瑶和高昱脉脉传情自不用说,思安本来目不斜视,亦不去看卫渊的,不料,小雪儿认得她,忽然就凑了神武威猛的马头过来撒娇,她吓了一跳,反射性地往后退了一步,小雪儿却不依不饶,朝天喷了个大大的响鼻又凑过来求摸。
“小雪儿!”卫渊立刻勒紧缰绳喝了一声,尴尬地解释道,“天太热了,它这两天有些奇怪。”
思安:“……”也不算奇怪吧,马随主人,一样的霸道脾气。
旁边的高昱和卫瑶看到这一幕,情也不传了,都被小雪儿逗得笑了出来。思安无奈,伸手抚了抚小雪儿前额的茂盛鬃毛,见它心满意足地跺了两下前蹄,才和卫瑶一起上了华盖马车。
马车辚辚出了入苑坊,转过几个街口,驶上朱雀大街后,行进速度渐渐缓了下来。思安撩开车帷向外望去,只见宽阔的街道上香车宝马盈市,绮罗贵丽满街,热闹无比。
卫渊正御马行在她这一侧,金冠蟒袍,面如冠玉,一路吸足了目光,时不时便有大胆的女子往他身上扔鲜花,小雪儿仿佛也感受到自己万众瞩目,昂首挺胸更加威武了。
“快看,那家公子也往哥哥身上丢花了!”卫瑶指着大街对面咯咯笑起来。
思安顺着她的手指定睛一看,那华丽马车里坐的还真是个清秀男子,不禁也掩口笑了。卫渊大约听见了她们的对话,催马快走两步,向另一侧的高昱哀怨了一句:“早知道我们也该坐马车。”
又行了约一炷香后,几人终于到了观看百戏的溪云茶楼,才在二楼阁子坐下聊了没几句,各色用银器装着的冰饮点心就上来了。
卫瑶吃了一碗冰雪荔枝膏,就开始目不转睛地看着茶楼下的大露台,那上面正演着倬刀装鬼,高昱含笑剥了几个红菱沙角儿放在她小碗里,又将她面前一小碟水晶皂儿的小核都细心挑了出来,卫瑶似是习以为常,与他俏皮得眨眨眼,便又继续看戏。
思安亦觉颇有兴致,前世她虽在长安六年,心力却都在其他事上,从未这样特意观赏过百戏,因此无论是各类惊险的戏法杂技,还是神秘的西域幻术,都看得稀奇。
等天色暗下来后,几人便下了楼,逛了阵火树银花的街市,尝了些小食,而后来到了会仙楼三楼的包间,这是京城看焰火视线最好的地方。
因来得早还得等一会儿,四人便又随意聊起天来,聊着聊着,思安有些恍惚,前世她常与卫渊共计权谋用兵,也与他抚琴对弈,作画写字,可直到这一日听卫渊说了许多话,她才知道,他曾经也可以这样有趣。
正是走神时,窗外忽然“嘭!”地一声惊响,焰火开始了。
卫瑶立时欢呼,思安被她拉着站到了窗前,只见不远处的南楼上,一束束七彩焰火正升空而起,如火树拂云,又如瑶光赫赫,映亮了整片墨蓝色的天穹。片刻后,卫渊也走了过来,并肩站在她身边,一起望向满天璀璨星雨和灯辉万井的繁华长安……
绚丽的焰火持续了一刻多钟,结束时已是戌时,四人心境都很好,又略用了些宵夜,才起身准备打道回府。
甫一出门走上连廊,却见隔壁包间的门也正巧被打开了,门内先出来两个婢女,衣着鲜丽,头戴珠翠,比一般人家的小姐还富贵两分。思安并未多在意,毕竟能于七夕夜在会仙楼定得三楼包间的都是大齐最能呼风唤雨的权贵,可紧接着一道熟悉的柔媚女声婉转传来:
“方才在楼下就看见似乎是王府的马车,不想真是王爷和小侯爷呢。”
骤然听到这声音,思安的心脏猛地一缩,刚刚还带着笑意的脸顷刻间惨白,她僵着身体抬眼看去,会仙楼里烛火通明,亮如白昼,一个身姿纤秾的女子款款从那门里步了出来,繁复的绯红宫裙明艳如火,金凤明珰,容华绝代。
“呀不对,是不是叫大将军更合适?”那女子娇笑着走上前来敛衽行礼,一双桃花眼里秋波流转,“宓儿拜见大将军。”
“原来是贺姑娘,”卫渊认出了来人,笑着寒暄,“不必多礼,不在军中还是不称将军了吧。国公爷一向可好?”
两人的对话近在耳边,贺宓儿似乎回了些什么,可思安一时竟听不清,前世中毒后无休止的剧痛仿佛一下又在她每一处骨头缝里疯狂生长起来,那些刻意不去回想的记忆也猝不及防地如潮水般一起袭向她,将这一日美好的幻想轻松撕碎。
“谢姐姐,你怎么了?”卫瑶感觉到自己握着的手忽然变得冰凉,担忧地低声问道。
这话立刻引起了卫渊的注意,他诧异地转过头来,贺宓儿肆意的目光也随之透过他和高昱之间的缝隙扫过来,她眼尾轻轻挑了挑:“原来瑶妹妹也在,妹妹身边这位莫不就是王爷和牛将军提到女谋士?没想到竟这般漂亮,在军中就不怕被欺负么?”
她的话看似问得天真,其中含义却不言自明,卫渊皱了剑眉,正要开口,不意有人先了一步——
“宓儿,王爷面前,不得无礼。”
隔壁那门里又走出一个身形颀长的青年,一身白衣,束着墨玉冠,眉目含笑,极是儒雅俊逸。
是贺飞卿,思安脸色更白,浑身细细抖了一下。
“人人皆知卫大将军治军有方,谢姑娘在军中自然安全无虞,小妹懵懂无知,还请王爷莫要怪罪。”贺飞卿笑着走近,对卫渊和高昱拱了拱手,随即那双和贺宓儿相似的桃花眼望向思安,微微怔了怔后,关切地问道,“谢姑娘似乎不太舒服?在下正巧略懂一些医术,虽不便切脉,或仍可帮助一二。”
“贺世子的好意,本王心领了,”不等思安回答,卫渊先接了话去,同时脚下微动,不动声色地挡住了贺飞卿的视线,“不过,晋王府御医还是用得几位的。”
虽说思安现在确实暂住晋王府,卫渊的语气中也带着笑意,可由他说心领什么的听起来还是颇为怪异。贺飞卿一挑眉,温颜道:“王爷之圣眷无人可及,区区御医自然不算什么,只是这会仙楼距王府甚远,在下是担心谢姑娘路上再生不适。”
“不劳贺公子费心,”思安扶着卫瑶的手开了口,她尽全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与平时一样,“这几日暑气反复,一时有些头晕,并无大碍。”
“既如此,”卫渊没再给贺飞卿说话的机会,旋即接道,“两位,今日情况特殊,便先别过了,改日本王再登门看望国公爷。”
“还需说什么改日呢?”贺宓儿轻笑起来,她的目光慢慢从思安身上移回卫渊,“我们府上后日的赏荷宴,王爷难道还能不来么?”
“倒是本王忘了,”卫渊显是想尽快离开,答应得很是爽快,“那便后日再与两位叙话,告辞了。”
说罢,他便率先下楼。
“小侯爷,”这时,贺宓儿却突然叫住了一直未怎么作声的高昱,“小侯爷,你和瑶妹妹偶尔也要露露面么,不如这次给我和哥哥一个面子,和王爷一起来罢?”
高昱已和卫渊走到了楼梯口,听到这话,转过头去与贺宓儿对视了片刻,笑了笑道:“好,若那日得闲,便一起过府。”
四人都未在意贺宓儿这客套之语,一起行至一楼,又到了马车边后,卫渊转身看向思安:“你怎么样?要不要先去附近找家医馆?”
思安摇头低声道:“真的没事,回去休息一晚便好了。”她只想赶紧离开此处,离开贺家兄妹,尤其是贺飞卿的视线范围。
卫渊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会儿,没再说什么,转头吩咐一声,便有婢女来扶思安和卫瑶上马车,随后卫渊和高昱也上了马,车马汇入仍旧喧闹的街市,缓缓向晋王府的方向驶去。
而会仙楼三楼,贺氏兄妹又回到了豪奢的包间内,一同站在窗口望向楼下。
“哥哥,”看了许久后,贺宓儿用力咬着殷红艳丽的嘴唇,慢慢说道,“你可要帮我。”
烛火闪烁,照亮半张清雅的侧脸,贺飞卿浅浅笑了一声:“不过是个身份低微的乡野女子,也值得你这样紧张?八姓之首,公府嫡女,长安第一美人,你的气魄呢?”
“可我不止要他!”贺宓儿蓦地转头看向他,“我还要他身边只有我一个,我要其他女人全都消失!”
面前的女人声音不复妩媚,尖利无比,贺飞卿微微皱了皱眉:“这是在外面,你注意些。”
“你帮不帮我?”贺宓儿丝毫没有收敛,又逼问道。
“呵,”贺飞卿拂了拂锦袍广袖,从容转身向外走去,快到门口时,才字字清晰道:
“贺家要的东西,什么时候失手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