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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熬夜看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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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绢儿问道:姑娘想起啥来了?”

    “我想起在哪见过那个怪人!”顾秀脸色微微泛红。

    “真的?在哪里?”

    “你记不记得去年我们去过闵老板的汤社?”

    “啊!”稍一点拨,绢儿忽然也大叫一声,“我知道了!他不就是汤社上那位唐公子?老爱说‘非也非也’的那个。”

    “对对,就是他!”顾秀为猜到答案而兴奋不已。“他那篇关于茶的大论可谓精彩之极,我至今都印象深刻。”

    “但是,那时见他挺正常的啊,至少没像今天一样穿得很怪。”

    “我也搞不懂……”说话间,顾秀也透出一丝不解。不过很快释然,又替他辩解起来,“人嘛,总有不为外人所了解的一面。或许我们今天见到的他,并非本来模样,也或者,汤社上那个侃侃而谈的样子,才是真实的他。人确实没必要非得在别人面前,时时刻刻都保持真我的模样。”

    她对于这位谈吐不俗,仪态颇佳的唐公子一直有印象,故自然而然地就想替他解释,来淡化今天再次见到他时的惊讶。

    绢儿耸耸肩,不理解。不过,既然知道了答案,她表现得很快就没了兴趣,转其他话题问道,“姑娘,这些账本要连夜看?”

    “嗯,”顾秀看看那一摞公文账簿,有些头大,只有将唐公子暂时抛在脑后。“要的。这还不是全部账本呢,希望尽快交接完,不想拖很久。”

    “对了!今天舅老爷还专门问我……”绢儿又想起一事说道,“咱们去不去绣祖庙?”

    顾秀点了点头,“我一直想着这事。等这里交接完,咱们去一趟。”

    将晚,

    顾秀没去和同僚吃酒,让舅舅代表她去出席。她换下官服,穿回裙子,怕晚间冷,上身穿上了对襟长袄。她和绢儿及张伯则在厅堂里简单用了一餐,饭后说了会话,便各自忙各自的去了。她今晚还打算熬夜。

    这宅院不小,一天时间根本不够整理,也只将寝室收拾出来,好晚上睡觉。顾秀和绢儿回了寝室,寝室靠窗处有张桌案,账簿公文就摆在上面,绢儿点亮了桌案上的蜡烛,两人坐下。

    冬天与秋天仿佛就隔了一天,昨夜还只是微寒,今夜已能哈气成霜。“嘶……好冷啊……”顾秀感叹一声,搓了搓冰凉的手,拿过来一本局《志》摊在面前。

    又对绢儿说,“绢儿你先看账本。”

    “好。”绢儿应道,也拿过一本账簿。

    顾秀让她看账簿,自己先翻局《志》看。上面所载的内容,就是整个织局的情况概览,想全面了解必先从此开始。

    首卷便是沿革篇,她逐条读来,其中几条特意反复阅读。有‘某年,频遣太监龚洪等督催织造,有司供给繁苦,民间大扰’,‘某年,刑部侍郎吕坤疏陈织造之害,不报’,‘某年,工部侍郎林如楚疏请循祖制,织造停遣内官,以苏东南民困’……

    看完,顾绣陷入沉思……她算头一次从官方文件中直观地体会到,织造是如何成为一种民间祸害。而所谓祖制,不过是织造归有司管理,即便停遣内官督织,难道就能改变祸害的实质,恢复民力?非也。只能说,有司管比内官督织对民力的祸害轻一些……

    之所以成了祸害,并不能简单地归为人的原因,其实还有制度。制度存在不合理的地方,才能让人钻空子,不管是有司还是内官督织,本质都不会变。但要改变不合理的制度,也并非个人力量所能及……

    “唉,难呐!”顾秀忍不住叹息一声。继续往下看,《志》中第二三卷为人员、官署篇,她都快速过了一遍。

    卷四为机张篇,开篇综述——‘此局之设,肇创于洪武,鼎新于洪熙。局之旧规,岁造常课纻丝一千五百三十七匹,遇润该造一千六百七十三匹。往年惟用本局匠役织造,本用民间机户到局领织……故机不繁多,而匠亦甚少。鼎新之后,上自衮衣黼黻,下逮官府赉予,悉于是乎取之。机之不得不多,势使然耳……’

    “东纻丝堂,机四十八张……”顾秀边看边念了出来。“西纻丝堂,机二十四张;纱堂,机四十二张;横罗堂,机一十八张;东后罗堂,机二十四张;西后罗堂,机一十七张。以上六堂,共机一百七十三张。每岁令六堂长高手等役,造办解京……”

    绢儿已抬头,聆听后不禁道:“其实也不算多嘛。”

    “是不多。拥有这个数量织机的民间大机户不在少数,如果这些机张只用来完成岁造量是仅够的,但是要应付朝廷加派,就不行了。”

    “既然应付不了,那加派又怎么加派?”

    “佥民机呗,包织包赔。”

    “是不是佥谁,谁倒大霉?”

    “差不多,这就是整个官织的症结所在。”

    “哦……”绢儿看起来茫然。顾秀一见笑了笑,知道她没听懂。“你继续看账本吧。”

    绢儿埋头继续,顾秀也继续。篇五为工料篇,一为销算则例。其中有金料价,又分圆金、扁金等,销算银按重在四分二厘到二两之间。

    车匠工价,线经丝、双经丝九六折净,每两挥摇工银四分八厘算;单经丝九六折净,每两挥摇工银折半;纬丝九六折净,每两挥摇工银一分八厘算。

    染匠染价,此处所列繁多,顾秀略览一遍,上用者每两生染如大红经,银三钱六分,八三就算,纬八就算,到最低的翠蓝经生染,每两银二分五厘;官用者,如鲜红经每两生染银二分,九就算,纬八就算;最低者月白经,每两生染银一分。

    纱经纬丝又单独列了一项,纱经丝每两生染银一分二厘五毫,九七净算;纱纬丝每两生染银二分五厘,九七净,八就算。

    机匠工价,上用、官用相同:缎纱花机每日工银一钱五分算,织匠每日工银六分;挽匠每日工银三分;织挽匠每日盐菜银五分,每日送饭银一分。缎素机每日工银一钱三分五厘,上用、官用同。

    挑花匠倒花画匠工价:挑花匠每月给工银二两算;倒花匠每月给工银五钱算;画匠每月给工银二两算……

    通览下来,凡是技术难度高的,所给工银也最高,反之则低。顾秀不由想起今早路过金狮子桥,当时就闪过一个念头,她何不乔装一番去立桥,也可打听一下民间佣织的行情,与官雇相差大不大。

    如果官雇相对较高,并且进局还有口粮,那么对应募工匠来说,进局织挽也未尝不可。如果把‘买丝招匠’当作新制度,代替‘机户领织’这个旧制度,在理论就行得通。毕竟这世上,无依无靠的小生产者,勉强度日的企求比发财致富的冒险更为具体,更为持久。

    她念头一起便有些挥之不去,可琢磨一阵,又觉得时间不合适,总得把眼下的事做完再说其它。

    继续往下看,还有丝价:价照时值。必选干洁上号好丝贮库,给发挥摇,不致亏折,并杜绝上机截换之累。

    修理机张银:旧例五年给银五两——以上本局开销,其祭祀等项琐细银两概不载……

    顾秀通览整本局《志》,时间不知不觉已是亥时三刻,桌上的蜡烛燃得只剩一小截。眼看得花了,她揉揉眼睛,再伸个懒腰,扭头看绢儿,见她还在埋头专心致志,多少有些意外。

    “绢儿,太晚了,不如明天再看吧。”

    “嗯……”绢儿含混地答应一声,依旧没有抬头。

    顾秀见状也不催促,只是单手支着下巴,看她如何算账。可是眼皮就像坠了铅坨,越来越重……

    “姑娘?姑娘……”不知为何,绢儿忽然唤她,她不明明就在面前吗?“姑娘醒醒……”

    “啊!”伴着惊叫,脑袋往下一坠,顾秀猛地睁眼醒来。茫然环顾,发现绢儿已在她身边。“姑娘去睡吧。”她伸手扶起了她。

    “哦,”顾秀顺从她起身,又问道,“你呢?”

    “不急,我还一点儿就看完,”绢儿回道。“对了,明天可以先清点库房,我心里已基本有数。”

    “好,辛苦你了。”

    顾秀实在困乏,支撑不住就先去床上躺下……

    ~2~

    第二天早,刚过寅时她就醒来,

    或许是宫里养成的习惯,一下还调整不过来,床上静静躺了一会才起来。

    起来后不久,绢儿也跟着起床,一番收拾,她换上官服。这件官服她有稍微改动尺码,不至于太过肥大。绿色无暗织花纹的纻丝圆领袍,腰系青鞓角带,乌纱帽,金绣盘领衫,脚上白袜皂靴。

    绢儿帮她穿戴好,见顾秀原地转了三圈,无不羡慕道,“还是穿上官服显精神啊!”

    顾秀十分满意,笑着一挥手道:“好!那就打起精神,上值去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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