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方案】
早晨的阳光从门窗投射进织堂，
形成一束一束流动的光影，絮丝灰尘就在光和影中跳舞。
此时还不算太热，人的情绪也相对亢奋，机杼声和着最敞亮的嗓门，说着最肆无忌惮的话。那些轻佻的、狂妄的、口无遮拦的词儿，在一下一下的打纬撞击中汩汩流出，使这间本来平淡无奇的机房，瞬间充满了粗鄙下流的幻想。
顾秀很难装作听不见，可她不能像那些妇女，总要矜持一些。实在无法忍受，就……
“诶诶，你们也合适点！”
她和这些宫中匠人处久了，说话也不像初来时那般拘谨。只是，她往往这样‘警告’之后，换来的总是更加口无遮拦的‘俏皮’话，再装作若无其事，也会羞得脸通红。所以，她一般都不主动去招惹那些妇女，除非真的太过分。
织锦堂算是隶属内织染局，堂中的匠人也大都是内局的匠人，原本是轮不到女官来监工，只是内官八局都有一个通病，事少但冗役杂沓，什么总理、佥书、掌司、写字、监工，拉拉杂杂二十多人，全是‘当官’的。官一多就没人做事，所以才会轮到顾秀充为监工。
其实宫廷匠人水平都很高，哪怕像顾秀这样精于绣艺的，也不敢说自己就独冠宫廷了。她见识过针工局绣匠的水平，那些人都绣龙袍，不开玩笑地说，她比不过。有些人服劳一辈子，也许就只是绣龙袍上的某一个花样，经年累月只绣一种，怎么可能不精于此？
所有宫廷匠人都是编入匠籍的，且需要时就要服役。织匠、绣匠多佥自江南，如苏杭等地，往往是携家带小赴局，月米通常给一石，家属给七斗。这种住在京城的工匠，称为住坐匠，每月只需工作十天。而京城外的工匠，是每年或每几年一次轮班，到京城服役，又称为轮班匠。有不服役者，就输罚班银可免赴局，每月六钱，此又谓输班匠。
官营手工业规模之庞大，剥削之沉重，顾秀自然也清楚这点。只是，哪里又没剥削，如果拿剥削和无人身自由相比，两害相权从其轻，入匠籍还是好于借籍居养院，况且匠籍还能入仕。哪怕她不为自己出宫谋算，假如有机会，她还是愿意为居养院里的那些寡妇女户争取一下。
“唉……”顾秀叹气，一早上都不知第几次叹气了。自打满贵告诉她那些消息，就没有一刻不在想。夜里做梦想，白天也在想……
“喂！你干嘛老唉声叹气？”
正情绪低落的顾秀闻之猛然抬头，见是范三娘，她才认的师傅。嘴角一扯，“没，没什么。”
“得了吧，一早上不知听了多少回。还嘴犟！”
顾秀白她一眼：“你们成天这样口无遮拦，是不是觉得我好说话，不会罚你们？信不信我真叫织局总理过来哦。”
“切，你真叫还需通知我们？”范三娘笃定一笑。“我这是关心你好吧。看你小小年纪就唉声叹气，怎么，思春了？”
“你才思春呢！”顾秀吼道。
“哈哈，”范三娘大笑，“要不你说说你咋了？我过来人，可以帮你出主意啊。”
建议虽不咋滴，还是有些戳中顾秀的心思。她迟疑了片刻道，“羡慕你呗，从宫廷服劳完就能出宫，而我……”
“原来你忧心这个？果然是思春了，这我就没法帮你拿主意了。可是女官最后不也能出宫吗？就是年限长点而已。”
“算了，不提这事。”顾秀一副不愿多说的样子，转了话题，“对了，既然说到出宫，你想过你将来回去后，打算干什么？”
“我呀……”范三娘带着一脸想象，道，“等我从宫里出去，还是想回老家鼓捣个机房，再辛苦几年挣点银子，然后把儿子供出来，那时啊我就轻松很多了。”
“你儿子准备考科举吗？”
“是啊，他现在还在老家书院里读书，已经考过童生了，而且夫子说他资质不错，等个几年再下场试试。”
“不错啊，”顾秀听了多少有些羡慕。“但我好像记得你说过，你们那边的机户十不存一，要是过几年再佥你进宫服劳怎么办？”
范三娘呵呵一笑，似乎并不焦虑：“过几年？说不定我儿子都当官儿了，那我还服什么劳啊。就算要佥派，我当输班匠不就完了。”
“也是。不过，你开机房担不担心被衙门盘剥克扣？”
“担心当然担心，但我肯定比富户要好一点。衙门每岁织造令一下，最喜欢佥报的还是大户，而且不管这大户是不是机户，一律佥报。我们那有个县，一县就佥数十名，算过账就知道，一户赔累百十金，数十大户得赔累多少？我自己开机房只算小机户，顶多一两台织机，人官府看不上。”
“呵呵，唉！”顾秀笑了，笑过又叹。“山西都如此，那江南还不知什么样呢。”
“我告诉你，我曾听我们那儿一个老匠人说，要想机户不赔累，其实改佥派为雇募就行，织局买丝招匠织挽。”
“买丝招匠？”顾秀听着新鲜，可细品这四字，不由心中一动，“三娘，此话怎讲？”连忙追问一句。
“怎讲？你首先要清楚，对于佥派人来说，佥派为的什么？为的是让被佥派的大户在丝料和工价上都赔贴，他们既完成了织解任务，又能吃到钱，懂么。佥派是可以解决人手和钱粮不足，但也坑人啊。雇募就好比我是机户，再雇个人替我织，然后从我这领月粮。不过呢也有问题，假如织局无法自筹工料匠银，为了应付织解，还是会去佥派富户……”
“你说说怎么‘买丝招匠’？”
“买丝招匠嘛，就是织局预先购买丝料，再分发给机户。机户未必就是织匠，但是可以由机户自行雇募。上缴缎匹时给机户算取工价，扣除丝料钱，再由机户发给织匠。”
“这好像……也有问题吧，假如机户再盘剥织匠呢？”
范三娘笑道：“那只跟机户有关，因为是机户自己雇佣的，跟织局实际没多大关系。织匠觉得这家不好，下次换一家织不就得了。”
“我明白了，”顾秀点了点头。“想法是不错，至少可以解放织匠，无需再到局服徭役。不过真要实施的话，可能还有很多细节。”
“那肯定的……”
范三娘给她拿的‘主意’，倒是有意无意地为她指点了迷津。虽说她来织堂时日不长，但也能感受匠人的不易，其实像三娘这样在宫里服劳的，也十分辛苦，天天卯进酉出，要一刻不停地织上六个时辰才给休息。都不说这织堂环境如何，比冬暖夏凉的宫殿差的不是一点半点。
她虽然痛恨入宫，有时也会觉得幸运，毕竟跟宫匠比起来，一是吃穿住行方面都好太多，二是空闲时间也多，还能继续做自己喜欢的事。
正因能感受其不易，所以她‘宽容’以待。只是不会和她们一样‘卯进酉出’。
未到酉时，顾秀便‘下了差’。离开织堂，坐上轿子回到宫里。
～2～
酉时一刻，
郑珰伺候完了太子用膳方才退下，回到他的住所。
端本宫东庑养正门附近靠北的一间屋子，就是他在东宫里的住处。刚回屋，就瞧见一人。
“爷您回来了？”
“嘿，你小子稀客呀？”这人他认识，是他干孙李恩。“怎么，今儿想起来看你爷爷了？”
“嘻嘻，孙子想念您了。”
“哼！”郑珰鼻孔里哼出一声，尖利的嗓子开始奚落，“你小子一撅腚就知你想干嘛。莫不是有事，你会来我这儿？怎嘛，你那对食又给你脸子了？”
李恩没有接话，而是殷勤地上前伺候，“爷，小的伺候您更衣吧，您还没用膳呢，用了膳小的再跟您说。”
“嗯，”郑珰没有反对，由着李恩伺候洗漱、更衣。
这褃节儿，他家掌厨已让人端了饭菜进屋，二十来个小火手捧金丝罩盘鱼贯而入，每个金丝罩盘下都是一道吃食，一会就布了满满一桌，每道菜看起来都十分精致。
这厨子是他家厨，厨艺自然是百里挑一，有时候还会伺候太子。其实宫里权宦大多都豢养了私臣，郑珰作为太子亲信，当然也不列外。他家中私臣五十多个，大部分在宫外咸宜坊居住，常随他入宫伺候的有掌家、管事、司房等人。
郑珰清瘦，饭量并不大，李恩替他盛了一碗，他也只吃了一碗就饱了，而桌上的菜大都还没动呢。
用膳完毕，马上有人来撤去碗筷，收拾干净，再端上一壶泡得刚刚好的香茗。
“说吧，有啥事找我？”郑珰此时方开口问他。
李恩嘿嘿一笑，道，“爷，是这样，确实是我那对食有求……”
郑珰一双吊梢眼狠狠一瞪：“哼，没出息！”
“哎呀爷勒，这回不是您想那样？”
“那是哪样？”
“是这样……”很快李恩凑近他耳边说了起来。
郑珰听着，渐渐眯起了眼睛……
李恩说完，他不禁问了他一句，“果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