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闸】
杜小宝一下开了眼界似的，
见什么都先“哇！”一声，可好奇了。“娘亲娘亲，这就是我们要乘的船吗？真大呀……”
“小宝，这里人多且杂，不便逗留，咱们先上船去再说。”杜夫人恐被人冲撞，牵了杜小宝下了车，又坐上一顶轻便小轿，由人抬上船去。
杜家管家在跑前跑后忙着指挥人手搬东西，杜芝宝则站在岸上，与那把总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看似闲聊，实则是探探底，顺便也想知道他们究竟要带些什么货南下。
“你们打算带什么南下？”
那把总果然是四品的指挥佥事，杜芝宝同样四品，可武官四品不能与文官四品相提并论，所以他态度也十分谦恭，“嘿嘿，就是些土宜，杜老爷放心，不会太多。”
杜芝宝内心暗忖，我信你喽……才怪！脸上还是和颜悦色道，“呵呵，好说好说……”
“今日到石坝先歇一晚，明日早正式出发。”
“可以……”
装船装了一个时辰才完，时已近午，好歹要开船了。
杜芝宝上了船没有进船舱，而是站在舫外，回望城楼。一时间，一股情绪忽然涌上心头，说不清是感慨是欢欣，亦或斗志满满，甚至还有想大哭一场的冲动……
丈夫非无泪，不洒离别间。所志在功名，离别何足叹。
杜芝宝只觉心中沉甸甸的。
船缓缓离开码头，向下游驶去，他眼中的这座皇城，天下最有权有势的地方，也渐渐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经此一别，不知几时能回？”
杜芝宝站了约莫半个时辰，终于感到累了，这才转身欲回船舱。
走到船舱外，还没进去，就听见杜小宝的声音，唧唧呱呱地问这问那，似乎精神头十足。进了船舱，杜夫人正闭着双目，单手扶额，一脸疲倦样，不知是睡着还是不想说话，只任杜小宝在身上蛄蛹。
“咦？小宝还没休息？”杜芝宝挺诧异。
他以为小孩子精力浅，从早上起来就一直兴奋，好几个时辰过去，怎么也该困了累了。未曾料杜小宝是天赋异禀，身体素质极好，虽然头一次坐船，可对她一点影响都没有。
“呀，爹爹来啦？”杜小宝见他回来，又从杜夫人身上梭下来，高兴地向他扑来。“爹爹啊，快告诉小宝，船走到哪里了？问娘亲她老是不说。”
杜芝宝没有回她，先看向杜夫人问道，“夫人累了吧？要不你先去睡会，小宝我带着好了。”
杜夫人在杜小宝梭下来时已经醒了，一脸疲倦的她点点头，“好，那你看着她，我去休息一会。”
杜夫人由丫鬟搀着回里屋休息，只剩外屋两人。杜芝宝先坐下来，让杜小宝也坐下，“要听爹爹讲就坐下安静会儿。”
“好，”杜小宝一口答应，坐在了杜芝宝身边。“爹爹快说。”
“那就先说这条河吧。”杜芝宝笑着说道，“这条河叫通惠河，河上有五座闸，我们上船的地方叫大通桥，桥西是第一闸，刚才已经过了二闸庆丰闸。过了五闸就是通州，今天咱们也会歇在那里。”
“为什么河上要修闸啊？”
“为了蓄水好让船经过。粮船都很大，满载漕粮会吃水很深，若是河水浅了，就容易搁浅。像咱们这船如果装满漕粮的话，其实是走不了通惠河的，因为这条河就很浅，还容易淤积泥沙。”
“可通州那么远，那么多粮，他们又怎么运到京城来啊？”
“呵呵，通州不远，到这也就二十里。南方来的重船都停在通州的石坝和土坝码头，然后用驳船把漕粮运进京城的粮仓。”
“我还以为用驴车驮呢，原来是驳船……”杜小宝似乎明白了一点点。
杜芝宝对她总是很有耐心，继续道：“第五闸就在石坝里河上。里河岸上还有一座验粮楼，叫大光楼，知道大光楼这个名字的出处吗？”
“不知道，爹爹告诉小宝吧。”
“所谓大光，出自《周易》损上益下，民说无疆。自上下下，其道大光。意在告诫在此验收漕粮的官员，要谨记一条，应当施恩于百姓，百姓就会有无限欢欣，从上施利于下，其道义就能大放光芒。”
“啊，漕粮还要验过呀？也对……不验的话，万一有坏的呢。”
“不是有坏的，漕粮一路从南到北，这么远难免有损失，比如不小心被水浸湿发霉了，比如沿途为了应付名目繁多的盘剥……霉坏的粮肯定是不能入仓的，所以才要入仓前验粮。”
他本想说为了应付盘剥，有人会偷卖漕粮，又怕被发现漕粮少了，就想出在粮里掺沙土糠秕用来蒙混过检验。不过他说这些小宝未必能懂，这世上人心险恶、世道艰难，小宝还小，他不想让她过早地体会这些……
“娘亲说每年有四百万的粮要运到京城，那么多都要验吗？”
“呵呵，四百万石……定是这么定的，但实际也可能多，也可能少。验收肯定都要验，所以大光楼里有很多粮经纪，他们的收入都很高的。你想，全粮到坝的话，由通州驳运到大通桥，再转交车户运到朝阳门里，一石粮要给银一钱三分五厘银呢。一个粮经纪一年收入最高能有二千两银子，这可比爹爹拿的俸禄高多了。”
“那爹爹为啥不去当粮经纪啊？要是爹爹当了粮经纪，小宝就可以随时让爹爹买糖……”
“啊！哈……”杜芝宝没料到小宝会如此反应，一口气没憋住，差点岔气。“那粮经纪的人数都是固定的，一个关运经纪，一个置袋经纪，两个加起来才一百多人。爹爹当不了啊……”他故做委屈巴巴的样子。
“唉……”杜小宝却叹了一口气，“原来爹爹当不了，所以才去当官的啊。不过，小宝不会怪爹爹没本事的。”
“小宝……”这回杜芝宝真哭了，他就不该提什么二千两银子一年！
船行很顺畅，就在说话间，已经过了三闸，平津上闸。
杜芝宝估计抵达石坝大概就在傍晚天黑时分，船把总要是等人搬私货上船的话，肯定就在晚上。其实他知道运军按规定能携带六十石左右私货，用来补贴自用，这些私货可谓五花八门，有粗重的大件，也有金银细软之类，乃至盐等禁货。一遇繁华市镇，他们就会延住许久，甚至还有半路将漕米全部售出，改为转运私货，等到京之后，再购进漕米补足应缴之数。
他倒不是不舍得给船资，他们拿他的身份当免税金牌，他也要承担一定的风险，而他并不想平白无故担不必要的风险。但是又要考虑这一路的安危，也不想拒绝得太狠，所以……
“这很矛盾啊。”杜芝宝心里一直记挂这个问题，现在想想，当初他答应太快多少有些莽撞。“不过，都是带私货北上，可南下要带什么货？”
“爹爹，什么是私货啊？”杜小宝听见了他的喃喃自语。
“没有，不是！”杜芝宝一惊，竟不小心说了出来。“呃……小宝饿了没？要不爹爹去拿些点心来？”他赶紧岔开话题。
“好啊！”杜小宝拍着手高兴道。
“在这等着啊，爹爹去拿。”杜芝宝笑着说。待女儿答应，然后起身去另一间房找带的吃食。
出了房，他并没马上去另一间，而是先找到管家。“待会儿船到石坝，应该天就黑了，你留意他们多久搬货上船，是什么货？能打听一下最好……”
管家明了，点头应道：“知道了，老爷。”
杜芝宝在外面逗留了好久，才拿着点心回房。
回来时，杜小宝已经睡着了，有丫鬟陪着，头就枕在她腿上，身上搭着小毯子。杜芝宝立马放轻了脚步，“嘿！总算是睡着了。”又放下手里的点心，再远远看一眼沉沉入睡的小宝。“她这一路真够闹腾的……”
丫鬟摇摇头，压低声音有些嫌弃道：“老爷啊，您没事出去吧。这会夫人还在休息，小姐好不容易睡着了，您这一走动一说话，要吵着她。”
“是是，我这就出去。”被嫌弃的杜芝宝只得又离开。
他去了另一间房，让书僮给他拿壶酒来，又弄了盘五香蚕豆，丢一颗进嘴里，嘎嘣嚼着，再抿一口酒。就这么等着。
舱外日头西沉，夕阳渐渐浸染天空。河上刮起了小风，穿过敞开的窗吹进房间，杜芝宝甚至能闻到一丝河水中特有的腥气。
戌时过半，天空已成深灰色。
船舱里点上了蜡烛，照亮杜芝宝面前那碟空盘和空酒壶，他已经一壶酒下肚。头正晕乎着，忽感船身一晃，他也随之一晃，很快有嘈杂声传来，只是离得远听不清说什么。
杜芝宝知道这是船靠岸了，他呵呵一笑，然后闭上了双眼，耐心等着……却不知不觉中，竟睡了过去，还做起梦。
梦里有个身穿貂皮，浑身上下都闪着金光的人，大笑着走进他在的房间。
“哈哈哈，杜老爷久等了……”
“老爷，老爷？醒醒……”
“啊！谁？”杜芝宝猛然惊醒，睁开眼睛茫然四顾，“咦，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