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日讲】
“此篇虽然‘说民’,但也可引申为帝王之术。”
“人分四等,天子之下,官、商、民也,帝王又如何维护自己的皇权统治?自古最为攻心的手段当属以奸治民,和以弱除强,并辅以重典治民、宽以待吏的律法……”
“用善,则民亲其亲;任奸,则民亲其制。将这句再引申一下,即可得‘以奸治民’。任用奸臣,百姓亲其制,所以只能靠皇帝,从而皇权得以稳固;要是民怨过大,杀掉奸臣便可得民心。而良臣、贤臣,本就深得民心,权臣还能一呼百应,但以帝王的眼光去审视,他们对于统治不仅没用,甚至还能威胁皇权……”
“自古帝王身边多养奸臣,如唐玄宗之于李林甫,宋高宗之于秦桧,先帝世宗之于严嵩,如此一来,百姓就只会关注于官,而非天子。但是,仅仅以奸治民还不够,因为官与民之间的矛盾会越来越激化,那么如何缓解矛盾?亦可用‘以弱制强’法……”
“《去强》篇里说:以强去强者,弱;以弱去强者,强。强之,重削;弱之,重强。夫以强攻强者亡,以弱攻强者王。缓和矛盾最好是先分化其内部,以弱民来去强留弱,民弱则尊官,而最终稳固皇权。用一字总结,即靠、惧、媚,使官依靠,使民惧怕,使商谄媚。所以,帝王之术也在平衡……”
“所谓帝王之术,在孤看来,就是先将民置于对立,再施展其术。但百姓并非齐世庸人任你愚弄,孤读历代帝王言说,不乏有‘百姓若有人间之福,朕也不辞地狱之苦’,‘民为邦本,本固邦宁’之言;汉景帝也有《诏》曰:不受献,减太官,省繇赋,欲天下务农桑,素有蓄积,以备灾害;强毋攘弱,众毋暴寡,老耆以寿终,幼孤得遂长……难道说出这些话的帝王,他们就不懂帝王之术了?”
“虽然孤不认同此篇,但其中有一句,即‘国无力而行知巧者,必亡’,孤觉得这句不错。一个没有实力的国家,不去思如何强之,反而成天想着用权术和欺诈去使民弱,这样的国家不亡谁亡?民弱,国真就富?国富而贫治,真就重富?杀奸臣去奸民,使国无怨民,真曰强国?”
“呃……殿下,微臣只是讲述历代帝王他们所运用的帝王之术……
“孤也不是反对帝王之术,但此一时彼一时,帝王之术运用了千年,难道还是一成不变?难道还不吸取教训?”
“太子殿下!殿下啊……”不知几时,殿中忽然进来一人。
太子扭头望去,见是老师,内阁辅臣刘阁老。他似乎未经通报就进了殿,而且甫一进来,立马伏倒在地大哭起来。“殿下啊,呜呜呜……”
太子诧异莫名,赶忙起身去扶,“老师快快请起,这是怎么了?”
“呜呜,方才听殿下所言,臣万分激动……”刘阁老颤颤巍巍地被太子和侍讲扶起,已是老泪纵横满面,“有殿下……我大明就有希望啊。臣日盼夜盼,终于盼来一个英明神武的殿下!”
太子微微一笑道:“老师过奖了,孤只是读有所得罢了。”他见刘阁老手里拿有东西,又问,“对了,老师此时前来,可是有事?”
“是,老臣确实有事。”
太子明了,略一沉吟:“要不这样,今日讲读就到此吧。至于书法练习,孤自会抽出时间,如无特殊,每日会坚持写一百字。”
“臣遵令,”侍讲回道,躬身退回西班班列。侍书亦回应了太子习字之言,内侍也开始收拾今日所讲书籍。
“伴伴,”太子又呼郑珰上前。“传孤令,赐酒饭给今日讲读的诸位先生。”
郑珰回道:“是,奴婢这就差人去传。”
说罢,太子又转身看着刘阁老道:“老师随孤来吧。”
刘阁老颔首,遂紧随太子之后来到后殿东次间。这里无人,正好说话。
“老师请讲。”
“是,”刘阁老先拜,拜过再递上手里的奏本。“这是巡按山东御史史宾劾税使张保忠。国家设榷关漕郎,凡经过各省税课司必抽取焉,去年冬,内使四出,税益加重,至今开春商旅几于断绝!不仅如此,近来山东税使张保忠竟然增加所谓门槛税,凡家中有大厅者,即加此门槛税。而他并非孤例,也并非只限于山东,内使所到之处,无不巧立名目加税。再这样下去,臣只怕,不仅山东会出事,东南出事也是迟早的!”
此时刘阁老脸上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太子没有说话,接过阁老手中的奏疏翻开,快速浏览了一遍——‘谨题为差珰条议,播虐无穷,恳乞圣明,亟赐停遣……’
太子渐渐蹙起眉头。
——‘伏乞皇上烛群小之奸谋,轸无穷之蔓祸,轻目前之小利,思将来之隐忧,收回成命,亟停税使之遣。以安生灵事理,谨题请旨。’
“臣今日特意带来此疏,因皇上近日谕文书房,凡此类上疏全部留中不发,臣恐殿下那里也看不到,所以才……臣当罪。”
刘阁老说完欲跪下请罪,太子忙伸手去扶,“快起,老师何罪之有?大可不必如此。”
“臣……”
太子扶着他的胳膊,轻拍几下安慰道:“老师不必太过忧心,孤已知道情况。孤只担心税使所在之处,恐又激起民变。尤其东南之地……”太子眸光渐沉,愈发蹙紧眉头,“为今之计,只有让杜芝宝尽快启程……”
~2~
杜夫人要疯了,
既要打点行装打包发走,又要妥善安排家中下人,有不愿一道跟去的得放人走,还要雇人雇船雇车,甚至要寻靠谱的房经纪,把目前住的这套院子连带家具给写出去。最好先收点租金回来充道里费,毕竟长途搬家,花销肯定少不了。虽然去的地方可走水路,费用能节约不少,但也不是一笔小数目。
而且近来,频繁有放贷者登门,他们都不知哪里得来的消息,杜夫人真是气不打一出来,自然通通打发了。连带又警告杜芝宝,绝不能背着她借贷。
杜芝宝其实也不闲,除了跑吏部领凭外,这几日还频繁与师友会面,一是道别,二是了解东南那边的风土民情,他本是北方人,在任苏州知府前一直在京为官,出远门都是头一遭。
这日他回来的早,一进家就急匆匆往后院赶,还没跨过垂花门就扯起嗓子喊夫人。
杜夫人才打发了一个登门的放贷人,那人态度极其嚣张,因此吵了几句,眼下还在生气。其实放贷人前脚走,杜芝宝后脚就回了家,这时间差太短,以致杜夫人听见他的声音,都怀疑是他让人上门的。
“夫人呐……”杜芝宝已经走到垂花门门口,只有杜小宝前来迎接。
“呵呵呵,父亲回来啦?”杜小宝故意大声说话,然后就冲着杜芝宝挤眉弄眼。耸鼻歪嘴。
“啊?小宝乖……眼睛咋了?”
杜小宝白他一眼,“爹爹!小宝扶您!”吼完又努嘴又歪头。努了半天见杜芝宝还愣的,她叹了一口气,压低声音道,“小心娘,她正生您的气呢!”
“啊!为啥呀?”杜芝宝诧异。
“您回来之前,娘亲才打发了一个放债人,今早到现在都三波人了。他前脚走您后脚进家,所以娘亲怀疑是您让人登门的。”
“怎么可能!”杜芝宝一听就瞪圆了眼睛,坚决否认道,“爹爹怎么可能认识那些人?”
“您不认识那他们是怎么知道咱家要搬去苏州的?”
“这……”杜芝宝一时还没法解释了,但真不是他,他也没打算要借贷的。
“反正你小心娘吧,她正气头上呢,鸡毛掸子都准备好了。”
“嘶……”杜芝宝顿觉后面某处凉嗖嗖的。
杜小宝搀扶着他,顺抄手游廊来到正屋屋檐下。杜夫人正坐在门口,翘着二郎腿,手里横着鸡毛掸子,眼睛却冷冷地瞥向他,也不说话。
杜芝宝战战兢兢上前道:“呵呵,夫人……真,真不是为夫说的。为夫也不可能把朝廷的任用消息告诉那些人呐。”
“你没说吗?”杜夫人总算开口了,“那你解释解释,那些人怎么会那么清楚?连你多久去的吏部,我们多久出发,给多少道里银,你多久辞朝都清清楚楚?”
“唉……”杜芝宝叹了一声,“为夫真没找过那些人,就是身边好友也只知道我将赴任苏州。不过我大概猜到是谁透露出去的了。”
“谁?”杜夫人柳眉一竖,“看老娘不骂他个狗血淋头!真是烦死了!成天上门。”
“还能有谁?我从哪里领的官凭就是从哪里透露出去的。”
“你说……吏部?”杜夫人一听,真是吃惊不小。
杜芝宝点头:“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