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者对于卑者的天生好奇】
还是那间书房,
顾秀呆呆看着榻上置的一张榻屏。太子妃有些好奇,一边打量她,一边打量那张榻屏。
榻屏尺余,是一幅绣作,仿米芾山水画。顶端有题词——南宫颠笔,夜来神针。丝墨盒影,山远云深。泊然幽赏,谁入其林。徘徊延伫,闻有啸声。
董玄宰的字,绣得如本人亲笔书写一般。
顾秀看了许久,终于有了反应,却是一声叹息,“唉……”
而太子妃似乎已猜到这绣作与她的关联,问道:“你顾家老祖宗的?”
顾秀点点头:“是,小时候只听祖母提起过,没想到竟能今日亲见。”
“挺好,也算有缘。”
顾秀又看了会便收回目光,转而看向太子妃,“妃娘娘,您今日想从哪里开始学。”
太子妃懒坐在一张紫檀摇椅上,头轻轻靠着搭脑,眼眸微闭,显出懒散和随意。
“你说吧,从哪里开始学。”
顾秀认真想了想,“针法是基础,不如从针法开始?”
“不学,没意思。”
“那……”她想起自己还带了花书来,“不如,选个花样绣绣?卑职上次在玄武门大市上购得一本花书,里面都是经典花样,上手绣不难。”
“花书……大市上购得?”太子妃闭着眼嘿嘿一笑,“你胆子挺大啊,敢擅自出宫?”
顾秀十分无语,这也不学那也不学,偏偏要扯别的,她可不接这茬。“那妃娘娘自己说吧,想学什么?”
“要不……就讲讲这绣屏吧,不是你们顾家的吗。”太子妃抬起眼帘瞥她一眼,又垂下,依旧懒懒散散。
唉,顾秀暗暗叹气。“好吧,容卑职想想从哪儿讲起。”
“这本是一册共八幅,名《顾韩希孟宋元名迹方册》,摹绣唐宋院本,董玄宰题赞。据祖母说,她年轻时还在顾家见过,临摹过,不过她出嫁之后再没见过。后来,世道离乱,而当时祖父已去,父亲尚且年幼,祖母不得不带着父亲弃家逃命,自此与娘家再无音信往来。待回来之后,已一贫如洗,为了生存便以绣艺补贴家用,设幔收徒传授顾绣,寒暑三十余载,到最后守节四十六年而去。”
“你祖母设幔授徒,这确实是一桩功劳,现在呢,徒子徒孙应该早就遍天下了吧?”
“当初祖母授徒,一来为了生计,二来也为百里之地再无寒女的愿望。祖母也在老家居养院收徒,我的师姐们如今也在干同样的事。在我进宫之前还回了趟家乡,专门去了居养院,为寻曾随祖母学艺的人,请她们去南京,我那时是打算在南京办个绣坊,招学徒来学顾绣。”
“咦,是吗?”太子妃终于睁开了眼睛,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你有这意愿,倒是随了你祖母,也不惘顾绣的美名。不过,你说的居养院是什么?善会吗?”
“居养院是官办的收养所,收留不能自存的无籍女户、寡妇,提供衣食。”
“这样啊,”太子妃又问道,“但她们为何不能自存?又怎么会无籍?”
“不能自存有很多原因吧,比如自身无一技傍身,丈夫没了就无以为靠,失了生活来源。还有些是没儿女照养,也没亲戚收留,又体弱多病,居养院好歹也能提供食宿和看病抓药。”
“啧啧……”太子妃听了半晌,摇着头,“本妃就不懂了,朝廷明明对女户有所蠲免,只要自己勤快些,哪怕替人帮佣,挣口饭吃也不算难事吧,怎么就不能自存了?”
顾秀看着她,忽然不知说什么好,“立女户先要有财产能继承,没有财产无法立户,再说女户也并非不缴,正赋是要缴的,蠲免的只是徭杂役。”
“没财产?当初出嫁时就没嫁妆?”
“妃娘娘,这世上女子的出路很窄,不外乎妻妾婢尼妓五类,没有男子那样的仕途可以走,而绝大部分女子的生活,也不是宫里娘娘们所想的那么简单容易,出嫁时有嫁妆,能轻松混口饭吃。拿卑职的遭遇来说,即便早早立了女户,也未必能摆脱父族。因为他们清楚我是弱女子,没有家族庇佑,早晚会被吃干榨净。所以他们敢拿捏我,让我乖乖听话,这样才会施舍一片屋檐,给我遮风挡雨。”
“你……”太子妃挑起一双秀眉瞪着她,“竟敢说如此大逆不道的话?”语气并非强烈,反而充满了疑惑和不信任。
顾秀见之,岂有不知她心里所想,与她根本就不在一个层面上。永不相交的两种人,和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状态,彼此都无法想象、理解。
“卑职并非大逆不道,只是讲出事实而已。如果没有居养院这样的地方,那些无籍寡妇,不能自存之人可能只有一条路走,就是出卖身子来赚取果腹之食。”
“那,你祖母不是收了她们为徒吗?做女红,这总可以养活自己吧?”
“是可以。师姐告诉我,她们当中出路最好的一个人,就是去了富贵人家做闺塾师,因为她女红了得,还深得家主器重。但也只有这一孤例,除此,她们依旧走不出居养院,哪怕习得女红,也无法靠女红养活自己。”
“那是为何?”太子妃又是一脸不解。
“因为她们无籍,走哪都是流民。朝廷对流民可以施粥,却解决不了她们今后的生活。就算朝廷以工代振,可女子体力又比不上男子的体力。而且也不是有手艺,别人就能让你挣这口饭吃,没有居养院庇护,又没户籍,本身安危都成问题,更别说凭手艺吃饭了。”
“唔……这似乎是个问题……”
“除非朝廷能破例,允许她们入匠籍,至少让她们名正言顺地凭手艺养活自己。”
“匠籍?本妃明白了,就像服役于宫里的那些匠户?”
“虽然入匠籍之后,无法再享受蠲免,甚至还要服徭役,但总比当流民置身险境的好。”
太子妃认认真真打量她,良久才说道,“所以这就是你说的:为一些人一些事,有选择不低头的自由?”
“是。”顾秀迎上她的目光,坦坦荡荡地回答。没有曲意奉迎,没有畏缩害怕。
太子妃看了会,忽然笑了,笑中带一些促狭,“你的想法挺好,但你何尝不跟她们一样?其实你也走不出这偌大一座宫殿。所以,在本妃看来,你很像一个人,爱幻想,幻想一些实现不了的东西。”
顾秀停顿一息,垂下了眼眸,不过很快又抬眸,却不再说话。她脑海里忽然一丝灵光闪过,是李商隐的那首《夕阳楼》
——花明柳暗绕天愁,上尽重城更上楼。欲问孤鸿向何处?不知身世自悠悠。
她自入宫,一直懵懵懂懂,自怨自艾的时候多过为自己谋划出路,即便有意识想出去,却无行动支持。如今想想确实傻,一开始就带入了‘一入宫就必会老死宫中’的想法,谁说一进宫就不能出去?她也不想等年纪大了被放出宫。向何处?自然是悠悠世界……
“怎么?说中你心事不高兴了?”太子妃还在添油加醋地挑逗,就如同即将要欣赏到她梦想破灭,意志崩塌的一刻,而兴奋不已。
顾秀沉吟着,看起来依旧淡淡:“妃娘娘,卑职汗颜,今日没能履行本职。那,卑职就讲一则典故给妃娘娘听吧。”
“好啊!”太子妃竟笑容可掬地点头应了。
“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弊则新;少则得,多则惑,是以圣人抱一为天下式。不自见,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长。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古之所谓‘曲则全‘者,岂虚言哉?诚全而归之。”
~2~
顾秀退下,
太子妃依然坐在紫檀摇椅上,闭目养神。摇椅摇,嘎吱作响,像一首催眠曲。她似乎睡着了……
嬷嬷轻手轻脚过来查看,不得已她睁开眼睛,未语先叹,“唉……”
嬷嬷见她醒来,索性问道,“娘娘,那顾掌制冒犯您了?”
“冒犯?她当然冒犯了……”太子妃喃喃道。
“她居然敢冒犯您?胆子真大!奴婢定要让宫正罚她!”
“可本妃并不生气。她说那句,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提及,我竟……她好像能听到我的心声似的。”
“竟这么神?她怕不是……”
太子妃扭头瞪她一眼,“你胡说什么呀?”
嬷嬷干笑一声,“是是,老奴糊涂了。”
“算不说了,”太子妃不想与嬷嬷多废唇舌,另问,“对了,前面那有啥消息?”
嬷嬷琢磨半天,不太确定道:“听说谢家少爷来了?”
“哦?他回来了吗?”
顾秀前脚离开丽元门,谢赫后脚踏进撷芳殿。
顾秀打算回六尚局,徐徐行至奉先殿附近,忽然停下脚步思考。很快,又继续前行,入奉先殿和仁寿宫那条夹巷,到了苍震门却没进去,继续向北,直到后小门才停下脚步。
她看了看门上,依然没锁,轻轻推开,然后一闪而出。掩好门继续往前,到尽头狗儿湾往左一拐,就上了北横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