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万岁山】
顾秀忖:乖乖,不会她暗恋的就是这个蛮贵吧?
看着杨典制沉默的表情,脸上完全失去神采,也没了过节的喜气。
“你们不就是想听《琴挑》那段吗?”中间那美人,款款起身,先饮了口茶,道,“哼,我偏不唱!”
“姑奶奶,求你再来一段儿呗?不听你那口,心里头痒痒啊!外面放的烟花都没那么耀眼了。”
美人一笑,眼波流转,瞟向了坐在不远的满贵,“要唱也行,就看某人是不是也想听……”
满贵喝口酒,笑了笑,“就随便唱一段吧。”
“好!”美人一喜,眉眼带笑,“那我唱什么,你可听好喽!”说罢,她抄起一把浮尘起个势,张口就清唱道
——“你是个天生俊生,曾占风流性,看他有情无情,只见他笑脸儿来相问。我也心里聪明,适才呵把脸儿假狠,口儿里装作硬。我待要应承,这羞惭怎应他那一声?我见了他假惺惺,咳!别来他常挂心,看这些花阴月影,凄凄冷冷,照他孤零,照奴孤零……”
美人的嗓子如银铃般,不知为何,顾秀想起杜玉奇……这两人颇为神似,又都是秾丽妖娆型的长相。
俞妙常唱了前腔,又紧接念一句宾白。
——“夜深人静,不免抱琴进去吧……正是,此情空满怀,未许人知道。”
——“明月照孤帏……泪落知多少……”
“此情空满怀,未许人知道……”杨典制口中喃喃,“虽然只是念白,又何尝不是吐露心声?”
顾秀眨眨眼睛,想了想,委婉道,“莲花,人有时候是喜欢恋痛,恋痛非真痛,只是喜欢沉浸于那种撕心裂肺的感觉。你是不是觉得只有这样,自己才活着?”
杨典制扭头看着她,沉默了半晌 ,道,“你看出来了?”
顾秀无语,这么明显,瞎子也看得出来啊。
“不过,你说的也对。真的只有这样,才能证明自己还活着,而不是一副躯壳在活。”
“唉!”顾秀叹了声,“杨典制,今天是元宵啊,不要那么哀愁好吗?”
“好,”杨典制忽然一笑。“诶,你想不想看灯?我知道有个地方可以看到全京城的灯火。”
“呃……”这提议确实有吸引力,顾秀不是很想拒绝,“哪里?”
“你跟着我来吧。”
顾秀迟疑,脚下没有挪动,杨莲花干脆拽着她往亭外走,边走边道,“哎呀,你跟我就好,宫里没有我不熟的地方。”
顾秀半推半就还是随她一起,踏出观花亭。
——“明月照孤帏……泪落知多少……”
身后一阵阵热闹的哄笑,夹着掌声,那俞妙常唱罢落幕,却仿佛是欢送她俩出门离开。
杨典制已然如常,笑笑说:“我们穿果园出去,走蹬道爬万岁山顶上去……”
“等等!”顾秀吃了一惊,拦住她,“爬万岁山?你疯啦!”
“没疯。你放心,今夜爬上去观灯的肯定不止你我两个。”
顾秀将信将疑,可身体是忠实的,她没有选择停下,还是跟杨典制一道出了观花殿,往北果园走。北果园一样灯火通明,有不少人在此赏灯,两人很快穿过,来到山脚下蹬道入口。
万岁山蹬道沿途都挂有彩灯,时而有人从蹬道上下,可见杨典制所说非虚。“这下你总该相信了吧?”
顾秀笑道:“那就爬吧,还等什么?”
“走!我跟你比比,看谁脚力更好。”
“比就比!肯定我先登顶……”
她俩由蹬道上山,速度不慢,灯光照亮一路,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登上山之巅。山巅上已有很多人,四散开来,皆向山脚俯览。
周遭树木葱郁,两株古树间还有座亭,亭中有石刻御座,此处正是俯览京城的最佳位置。两人在亭外选了一处,放眼四周,幸得今晚月色之好,让一切尽览眼底。
向南望是玄武门,顾秀第一次看清了玄武门的全貌,其身后又是重重殿宇,一直延伸到天际线。往东可见灯火辉煌的灯市大街,今夜那里才是全京城最热闹的地方。
西望,于树影间可见波光粼粼的太液池;向北,一条亮如白昼的鼓楼大街又串起钟楼鼓楼。
如此夜景,看得顾秀几乎窒息,许久才感叹出一声,“从来没见过,都不知用什么词来形容。”
“形容……”杨典制想了想,“记得是哪一年的元宵宴,有个大臣作的诗我至今都记得一两句:上元灯火斗婵娟,满月清风夜可怜。人踏六鳌看海市,天连万炬候星躔。楼台灯里疑无地,歌吹声中合有缘。管取一春多乐事,试从今夕卜丰年。”
顾秀一听赞许道:“这首好,很灵动。比之前那首‘愿献吾皇万寿杯’好。”
“扑哧!”杨典制忍不住笑了,“那是命题诗,自然要表达称颂和祈求之意。”
“我以前登过南京城外的大报恩寺塔……”顾秀忽然记起,曾经登大报恩塔时所见,也有今日这般感叹。
“那塔很高,在塔上俯看,能看到很远很远……当时我也在想,你说人的眼界能够达到多宽多广?是不是我站的越高,就看得越远?”
“说是这样说,但是,就算你看再远,有什么用呢?”
“看得远,才知道这个世界究竟有多大……”
杨典制转过头端详她,“不,你不是想知道这个世界有多大,你是想知道自己究竟有多少可能。”
顾秀牵起嘴角,不置可否,但眼里的欣赏已不言而喻。
“啧啧,”杨典制不禁摇头,“看来被我说中了,你这人野心不小,就不该进宫来。不像我……唉,我没有你看得远,如果让我选,我想我可能会选老死宫中。”
“为什么?只要到时间,宫里也会放你出去的吧。”
“我出去能干什么?就算天下再大,有比宫里过日子更轻松的吗?我害怕出去,宁愿选择老死宫中。”
顾秀一时无言,头顶有烟花绽放,她仰头看向夜空,硕大烟花爆开,将夜空照得无比灿烂。那一瞬的美丽无疑最动人,是不是烟花终其一生就为了这短短一瞬的绽放?
“莲花,你说人怎样才能生而无愧,死且不朽?”
“你感慨挺多啊?”杨典制又打量她几眼,“是不是看到烟花一眨眼就没了 ,所以感慨?”
“我只是随便问问,你又怎知我在感慨烟花?”
“别傻了,烟花只为贵人取乐,穷人只会吸一嘴尘霾。”
“呵!为什么穷人就不能欣赏烟花?”
“不过呢,你若非要把烟花比做人,我觉得吧,她的绽放一定是为了自己,并非为取悦别人。”
“为了自己就能做到无愧而不朽?”
“你别问了,我可回答不出来。”
此时已是三更,山上寒风凛冽,山下人间依旧热火朝天,喧闹与呦呦鹿鸣并闻,直达霄汉。
顾秀觉得太冷,缩了缩脖子,“今天应该会通宵达旦吧?”
“会。其实十六才最热闹……”
~2~
两人还是熬不住寒冷,下了山。
万岁山方圆不足一里,四周还有围墙。东围墙有山左门,西围墙有山右门,一出即见河水,由太液池而来,经北闸口分流入护城河。
顾秀想到方才山上所见,她知道出北安门就算出了皇城,东西她却不知,“从东西门出去都是哪里?”
杨典制道:“山左门出去基本都是内廷各监局,山右门出去就是大高玄殿,还有一道北中门,正对北安门。将来我老死了,棺椁就会从北上西门出去,绕一点路,最后会停在北安门的安乐堂里。”
“晦气!”顾秀嗔她一眼。
“哈哈,有啥嘛!”杨典制大笑,似乎一点都不忌讳。
两人从山南下来,没有再回寿皇殿。在山下分道扬镳,杨典制自己去找乐子,顾秀则一人回六尚局。
回到六尚局的住所,已快四更天。
顾秀快速洗漱更衣,吹灯上床,很快就陷入梦乡。
当再次醒来,早已天光大亮。
顾秀睁眼茫然一顾,突然看见两个人已坐在桌旁吃早膳,一惊,“咦?你们这么早就起来了?”
田德女顶着大大的黑眼圈道 :“什么起来,睡都没睡呢。”
“你昨晚干嘛去了,老早就没见你人。”
“跟几个女人打马吊去了。”
“输了赢了?”顾秀没有急着起来,绻在被子里跟两人说话。
“哼!”田德女不知是没睡的缘故,还是输了银子,脸色不好,“臭娘们!老娘早晚要赢回来……”
杨典制忍不住嘲笑:“就你,不是我说你……”
“那就别说!”田德女恨恨道。
“得得得,算我没说。”杨典制气鼓鼓地,“我去睡觉!”说罢一推椅子起身离开。
田德女也起身,不忘向顾秀交代一声,“桌上这些你找别人来收拾。还有啊,别叫醒我,用膳也不用叫。”
“知道了。”
顾秀依旧没有起床的意思,窝在被子里,听两人一阵悉悉索索,不久,便没了声音。
她抬眼望向出窗外,又是一个晴天。
今天十六,这个年已接近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