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争】
张秀笑了笑,只是笑意未达眼底。
“矛盾过结,民女一概不知。民女只知祖父在世时,就已经与张家析产析户。”
知县皱起眉头:“本官的意思……你要知道,张家在你祖父分家前就累世同居七代,还是受朝廷褒奖的‘旌表门闾’。所谓良民一乡之表,旌之,则为善者劝矣,且不说当时你祖父是因何目的分家析产……”
或许知县并不想把话说得太复杂:“这么说吧,我朝自先祖皇帝起,就很注重恢复传统的伦理纲常,并不赞同父母在子孙就别籍异财。再说,朝廷还要为增加赋税考虑,也不鼓励父母在时子孙就自营其业,亦或未老而标析其产。”
“懂吗,张秀?”末了还强调一句。
张秀抬起一双清澈的眼眸,看那知县一眼:“不知青天老爷是否在指责民女,或者民女祖父?”
“呃,非指责也。”
“但民女只知道自懂事起,户籍已是松江府上海县,而非华亭县。如今民女的户籍,依然是上海县朱家,来南京这几年,期间也与朱家舅舅商量过改立之事。民女实在不懂青天老爷所谓何意?难不成由官府颁发并钤印的户籍文书都是错的?就因为张家曾是朝廷的旌表门闾?”
“本官岂是这等意思?”知县恼道,言语中已有了一丝不耐烦,“本官看你是一介女流,言语上就不与你计较,但尔等也休要信口就说!”
想是话重了些,又缓了缓语气:“本官说这些,只在劝说,也是为你好。你自己想想,你一个未嫁的女儿,就算现在立了女户,但未必你将来就不嫁人?既然都要嫁人,那么立了又有何意义?”
“回知县老爷,民女以为,立与不立,出自民女的意愿,而非所谓的意义。”
“好好好,”曹知县是真恼了,“就不提以前张家如何,就只说你!当初你归在外戚家,因为年纪小又怙恃俱失,尚能理解,但如今你早已过成亲年纪,回归张家才是正途。有了家族,一来你祖父一脉便有嗣子承祧,二来,你将来出嫁,也有娘家为你撑腰,难道不比立为女户强?”
张秀并未接话。
“当然,你说你手中资财出自你祖母后来的营生,而非当初分家所得,本官也相信。你出于维护自家财产,免被族人吃绝户而改立,本官也完全理解。这么说吧,本官在此也可表态,你无需担心……”
张秀依然不接话,知县却视若无睹,自顾自继续道:“对于财产一项,若你族人为你父亲选出继子来承祧,那么本官可以答应你,会按照朝廷所颁布的《户绝法》来公平分配,一分为三,继子一份,你一份,剩下一份作为你的奁产。你所持的两份由官府代为检校,出嫁时一分不少返还与你,这样就不用担心受族人欺凌,你看如何?”
张秀垂眸,即不作答,也无表情,唯有浑身上下发散着一股倔强的反抗,堂上气氛一时僵持不下。知县说了一通,久不见她反应,倒是收了恼意,身体往后一靠,反而细细打量起她来。
然而张家伯娘却有些稳不住,虽然她极没有存在感,但知县那番说话之后,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于是悄悄拽了拽她丈夫的袍袖……却被一把甩掉。
“过堂这么久了,咋还是油盐不进呢?”张家伯叔皱着眉头,小声嘀咕道。
“原告,你有话说?”他俩的小动作还是被知县看在眼里。
“呃,草民是有些话……”张家伯叔也顺水推舟道,“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就对草民这侄女。”
“准,既是说和,有些话还是当堂说清的好,本官准你说。”
“多谢青天老爷,”张家伯叔感激道,“其实呢,也非仗着是长辈就教训,只是想说当初,呃,张秀的祖父,草民的堂叔……我张家在你祖父分家之前,是坚持了七代人的累世同居,所谓人无别居,内不异爨,所以才会受到朝廷旌表。”
他声情并茂,又带着自我感动:“为何能做到七代累世?有句话说得好,‘婚姻之礼,重于成妇,轻于成妻’,妻与夫同居之义,实对夫家之全体而言,非只对夫之个人也……”
“哼!”张秀闻言,冷笑了一声。原本她并不想理会,但这句却影射到了祖父祖母,又含了指责之意,她自然不能再作壁上观。
知县点头赞许一声:“说的好!夫妇一伦非止二人关系,这便是大家与小家之说。”
“我张家也是耕读传世,懂得‘男子大义笃于父母而裁于妻子,妇人大义笃于夫家而裁于父母’的道理,男子则不可以私其妻子而必以父母为重……”
“哈哈,”张秀忽然笑了,语中带着戏谑,“张伯叔这番话,倒是让侄女想到一人,与伯父所说,有异曲同工之妙。”
张家伯叔因被打断,脸色微沉,明显不悦。
“是何人呢?”知县瞧瞧张家伯叔,又瞧瞧张秀,饶有一丝兴致。
“侄女所说这人,就是被目为‘风流教主’之钱牧斋,他曾说过‘臣子受君父之命,妇受夫之命’……伯父可是想表达这层意思?但实际不然,所谓‘妇受夫之命’,或许人家只是觉得水有些凉呢?”
“噗嗤!”
“哈哈,哈哈哈……”
连门外旁听许久的宿有仁也忍不住笑了,“这话讽刺得!姑娘有点意思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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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旁听的宿有仁忍不住笑了,但笑过之后,又有些叹气。
张秀堂上那番应对,他已觉着不对。女徒弟吴阑也溜到他身边,悄悄问他:“师傅,你说张姑娘看了您给她写的投词吗?”
“唉……”宿有仁叹道,“定是没看喽,看了还会那样应对?”
“那怎么办?这样下去,恐怕对张姑娘不利啊。”
“啧啧,”宿有仁不禁摇头道,“张姑娘倒是有些硬脾气,这老夫还真没估计到。公堂上敢出言……不说顶撞,就这样反问主审官,还是头一次见。”
“就是啊,”吴阑也有些担忧,“曹知县明显想息和,而且一直在引导,这样恐怕很快就会有结果,张姑娘很可能会前功尽弃啊。”
“那有啥法?老夫我不能上堂,”宿有仁扭头朝徒弟一瞪眼,“要不然你想个法,让堂审停一停?”
吴阑很认真的想了想:“不如去找黄主簿,找个借口让他去提醒一下,暂时休堂?”
“可以,你去找他说说看。”
吴阑悄悄离开……
看着徒弟远去,宿有仁又将目光投在堂上。
曹知县轻咳两声,似乎也想忍下笑意:“放肆,公堂之上,莫提什么风流教主。”
“好,不提,只是……”只听张秀又道,“民女也听过这样一句话——男女皆人也,自先王制为内外之别,于是一切修身正心,以及齐家治国平天下之务,皆以责之男子,而于女子无与焉。一若人生不幸而为女,则凡人世之所可为者皆不得为,此固天地间不平之甚者……”
“唉!”宿有仁闻之,再次喟叹道。
“然世人皆轻妇孺,但亦有云:男子溺于世而离于天者也,妇人不入于世而近于天者也。孺子未入世而近于天者也,丈夫溺于世而远于天者也……妇孺岂非比男子、丈夫更近乎天性自然?”
“说的好!”这回,他也为之击节称赞。
“你说的,却也不错,但是……”曹知县又问道,“这与本案有何相关?”
“无关……”
“本官也理解张姑娘,或许你心中多有不平,但世事便是如此,本官……爱莫能助。”
张秀道:“民女只在指张伯叔所说那句,拐弯抹角说了那么多,其实侄女心中,不过是同情伯娘罢了。妇受夫之命……伯娘可知,伯叔这是以‘妻为轻’啊。啧啧,伯娘您情何以堪?”
张家伯娘狠狠啐了一口,却道:“死丫头,要你同情!”
曹知县立马沉下脸来:“住嘴!这是公堂,不是你张家后宅,能吵闹的地方!”
张家伯叔似乎还想辩解,却只见嘴一张一翕,没有半字吐出,一双厉眼瞟向自家婆娘,说不出的凶狠。
堂上的人,皆等着曹知县继续审案,然而他却紧锁了眉头,半天不言语。宿有仁看在眼中,不禁心中祈祷,“此刻不暂停,还待何时?”
或许祈祷真见了效,只见曹知县忽又抬头,朝某处张望,宿有仁随即朝他眼神处望去,原来黄主簿已不知何时来
到堂上。
“嘿嘿,”宿有仁会心一笑,“徒弟干得好,来得正巧。”
“呃,这样吧,”果然曹知县惊堂木一敲,“先休堂,未初二刻再接着审,原被告先退下吧。”随后他便起身离开,退出了大堂。
宿有仁想了想,也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