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诉讼】
江宁县衙大门外,有‘申明’、‘旌善’二亭,
旌善亭边,宿有仁正焦急的等待张秀到来。在来回踱了无数趟之后,终于见牌坊那边有人急冲冲赶来。
宿有仁急忙迎上去,果然见到张秀一行人:“终于来了!”
“师傅,”吴阑焦急,先抢着到宿有仁跟前,问道,“情况咋样?”
不过宿有仁没理会徒弟,而是走到干证人面前,从袖里一掏一把银角子,塞到干证手里:“辛苦辛苦,”然后又拍拍这人肩膀,指了指张秀,“这是干侄女,方便借一步说话?”
干证把手往怀里一揣,只说了句:“快点啊。”
“好的好的,”宿有仁笑着答应,等干政走到一边,才把张秀拉至一旁低语。
“姑娘,张家这官司有些玄妙,”他原本一副笑嘻嘻的模样,转身就变得严肃起来。
张秀急忙问道:“怎么?”
“本来是今日巳时才放告,就算县官接了状也不会当即准状,一般第二天再与发落,最快审理也得后日……”宿有仁语气一顿,“未曾想衙门今日就传了你,看来他们这状子是早就到了堂上官那里。”
张秀又问道:“这是什么原因?”
“想必已有人招呼过了曹知县,而且今日又让干证去传你,而非里老坊长,很有可能,就是曹知县亲自审理了。”
张秀看着他,宿有仁知她未必理解,又作一番解释:“像这种户、婚、田土的案子,很少有县令亲自审理的,要么就是佐贰官、首领官审了,要么就是里老、坊长审。”
“是不是可以这样说,我改立户之事,很可能要被我父亲族人给搅黄了?”
“要有信心,办法总是有的。”宿有仁没有正面回答,反而安慰着,“还有啊,我已买通了书吏,抄了一份原告词状出来,又替你写了一份投词,上堂之前切记要看。”
很快宿有仁从袖袋里摸出皱成一团的纸,塞到张秀手里:“这会是衙门的早堂,不会问理词讼,要等到午、未时才会听讼,所以你待会早些进去,一有时间就看看投词,记在心里。”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切记,切记。另外,我虽有功名,但作为讼师,是不能随你一起上公堂,只能在堂外旁听,所以堂上需得你自己随机应变。若审理当中确有与你不利之处,亦或你应对失据,我会想办法,或者暂停堂审,你只需注意堂上,有人会伺机给你一些提醒。”
张秀点头,一一应下,手中捏住那份投词,又将衣袖拉过轻轻盖住,然后重新随干证一起走进县衙大门。
~2~
穿过了三道仪门,便是江宁县衙的第一进院落。
院落正中有一座戒石亭,亭中有碑,正面刻有‘公生明’三字。碑阴则书写——‘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十六字。戒石亭下有甬道通向正北的月台,月台之上便是知县审案、办公之所的大堂。
衙门堂事皆有定规,张秀依规矩在仪门处等候。间隙,记起宿有仁的话,便将那张纸从袖里摸出,展开,先快快浏览一遍,再逐字逐句默读记忆。
仪门的另一边,不知几时,又多了一群人。张秀瞥一眼,不由淡淡一哼。她只认出其中一人,便是那日来她铺上的张家伯娘,与她一起的还有一男子,想必就是她的大伯。这仪门两边本是原告和被告的等候之处,他们显然是作为原告而来。
张秀本不想理会,但依着从小的教养,还是先施了一礼,之后便不再理会。只是他们的到来,多少有些影响情绪,眼角余光时不时还会飘向那边。
那男人应该第一次见张秀,老是往这边打量,打量过后,又呵呵笑两声。而张伯娘则是自打见到她起,一直用一种吃人的目光盯着她。
张伯娘高低没忍住,提高声音,故意指桑骂槐道:“装模作样给谁看?果然是没教养的!”
“住嘴!”而张家大伯很不耐烦似的打断她,“这是衙门,该你说的时候再说,不该说就闭嘴!懂吗?”
“懂,懂了……”张伯娘被吼,立马又变得畏畏缩缩。
~3~
午时刚过,
知县升堂,开始问理词讼。
直堂吏佥押好了牌票,就准备带今天第一案件的原、被告上堂。
曹县令面色凝重,正襟危坐于堂上,正好可以俯视堂下。其实这种户婚、争产的官司,只要不涉及刑事,他本不用亲自审理,只是嘛……
这官司背后,也有他自己的考量。刚才在退思堂休息时,他已经琢磨过了,“这轻重该如何拿捏?既能让留话之人觉得满意,又能很快了结?”思前想后,觉得还是先看原被告的反应再说吧,毕竟……
时辰将至,他遂吩咐直堂吏:“带犯……咳咳,带原告、被告、干证,一起上堂。”
“呃,老爷,都带上来吗?”直堂吏有些微诧异。
照规矩,原告、被告及干证都需分开上堂,喊到谁时才上。余下依然在仪门处等候,包括干证,则需在甬道中间等候。
曹知县点头:“嗯,都带上来。”
~4~
张秀头一次走进衙门的大堂,
她垂下眼眸,只用眼角余光打量四周——这里虽然轩敞,却并不明亮,相反,有种压抑的感觉,扑面而来。
大堂正中设有三尺法桌,背靠海水潮屏风,法桌之上,悬《明镜高悬》匾额。法桌之后,有一人端坐,头戴展脚乌纱帽,着一身青色小杂花公服。
直堂吏带四人上得堂来,即指着正北,让她四人行跪拜之礼。张秀随众人一齐跪下行礼,耳边忽然响起低沉的吼声:“威……武……”跟着又有火棍击地之声,“咚咚咚……咚咚咚……”震得人腿脚发麻。
行礼之后,堂上官只淡淡嗯了一声,并未让她四人起身。
直堂吏开始核对姓名、年纪、户籍哪里等信息,又有取供书手也准备笔墨,记录供词。
流程走完,又待许久,堂上知县老爷方开口问道:“原告,你所告何事?”
原告是张家大伯,他直起身来禀道:“回青天老爷,小民所告,是这样……”随即简单明了的说了一遍。
随后,堂上官又问道:被告,你说说你为何要立女户?”
张秀跪着答道:“回青天老爷,民女自十岁起,祖母、爹娘先后去世,因外祖垂怜,后归于外祖朱家。直至两年前外祖父母离世,民女才来到南京,独自以针黹刺绣营食。请问青天老爷,民女这样的遭遇,不能立吗?”
“咳,是本官问你……”堂上知县明显一顿,“呃,你祖父母就你父亲一人?你父母就你一个?”
“是,”张秀再次回道,“祖母二十四岁夫亡,时父亲年仅一岁余,家贫便以针黹营食,脱珥抚孤,寒铦暑溽,未敢有一天懈怠。后教子成材,文艺精绝,父亲以孝报之。祖母与母亲又设幔授徒,以家传刺绣传之,历三十年,遂令百里之地再无寒女。祖母完节四十六年,只可惜……一年之后,父母也意外离世,而民女时年十岁,再无其他兄弟姐妹。”
“家贫?可原告状书上写明,你祖父是析产析户?”
“祖母曾对民女说过,因战乱,家中财物皆被洗劫一空,为求生曾流离失所,之后虽然归家,才发现田地也早被他人侵占。如今父母留下的一切资财,皆是他们辛苦攒下,已与本家张家无关。”
“哦……虽然,但是吧,你祖父早亡,但张家还有族人在。今日堂上原告就是你祖父、父亲的族人,你可认得他们?”
张秀往那边一瞟,淡淡说道:“第一次见,张家伯娘算是第二次见。”
张秀的不卑不亢,似乎难住了知县:“啧……今日虽是审案,但是,”他忽然止住话语,伸出手掌挥了挥,“来来,都别跪着了,站起来说话,今日本官,就不当这是审案……”
众人虽然迟疑,但还是照做。
“本来呢,本官不受理这类户婚案,但是,原告张家大伯写的状词……让本官着实感动。”知县说话的语气渐渐沉缓,“怎么说呢?本官也算阅状无数,状词一般只有寥寥数语,字数不多只要交代清楚即可。但这份状词,与其说是诉状,不如说是一番真情实意的劝说,就为劝你归宗……”
有那么一瞬,张秀脸上闪过一丝讽刺:“为了方便将我卖给豪门为妾?”
知县似乎并未听见张秀的讽刺:“所以今日堂上,本官想,不妨就做一次和事老,你们两告说穿了本就是一家人,干脆当堂息和算了。本官呢,量情判罚一些银两充作罚纸,你两告觉得如何?”
“哎,还是青天老爷体恤我等小民的难处,小民感恩在心,就怕……”张秀还未表态,张家大伯却先感叹起来。
“就怕什么?”
“就怕我侄女她想不过啊。”
“为何想不过?”知县诧异,“既是息和,那就是给你们机会。就算过去有任何矛盾过结,当场说开,冰释前嫌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