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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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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明日再去一趟县衙,就直接去户房办理好了,老朽自会帮你同户科的人说好。”

    “多谢先生,”张秀十分感激。

    “另外,老朽再多一句嘴,算是个提醒。”

    “先生但说无妨。”

    “你父亲那边的族人,老头子我觉得哈,恐怕不是善茬。若将来涉及诉讼什么的,你大可再来找我。费用嘛,我就只收个折半价,一百两好了。你要记好哟……”

    张秀想了片刻,还是点头应了。

    只是那位女公子听了这话,瞬间瞪大了一双眼睛,跟铜铃似的。

    “请问今日这费,该怎么结算?”

    “一两银子吧。”

    张秀付了银子便起身告辞,女公子送她们离开。

    三人步出书房,走下踏跺,背影随之渐行渐远,偶尔有风吹过,飘来一两句模糊的对话,宿有仁还是抓住了一些尾音——“我师傅他……”

    闭目养神的他咧嘴一笑:“定不是什么好话!”

    很快,女公子返回,不过回来时走得飞快,连屋里的宿有仁都听到她脚底生风。只是他闭着眼,又装出又睡着的模样。

    女公子步履带风,衣袂摩擦的微响越发清晰,可宿有仁装睡几乎装成真的,却还是没逃过‘一劫’。女公子忽然一声大吼,“师傅!”又高亢又响亮,就在他耳边炸响。

    宿有仁一哆嗦,没丝毫防备,跟着袖子一紧,差点从椅子上跌下去,“哎呦喂,徒儿嘞!就不能力道小些?”

    女公子手上一顿,瞬间卸了力道。可很快,她又发出灵魂质问:“你为什么要收她那么多银子?还折半价,你不觉得可耻?她可是绝户女!”

    “诶诶,先放手啊!”

    “不放!你说,为什么要收人家那么贵?”

    “真是反了不成!”宿有仁有点来气了,“告诉你,你师傅值这个价!我是谁啊?大名鼎鼎的宿大讼师好吧,不是讼棍!少了我还不愿意接呢。”

    “那……”女公子一噎,半晌,气势软了些,“你也不能收人家一百两啊,你替人写状子、打官司,有时都不收钱,一年还挣不到一百两呢。”

    宿有仁有些讪讪:“你这徒弟不乖,怎么就爱揭师傅老底?”

    ~2~

    翌日,张秀和绢儿两人很早就到了县衙外等候。

    凡官府皆是清晨署事,日入而归。卯时,衙门吏典、隶兵,及各处杂役先到承发房画押点卯,卯时至辰时,县令升早堂,先是各处里、粮长挨次升堂,作揖、听发,然后放出。之后皂隶报门,阴阳报时,一署同僚、首领、六房互揖,再是门库参见,将公薄佥押,内外挨次用印,最后放里老入见催办公事。

    所以张秀在巳时后方才进入衙门,然后找到六房的户房,交出所需文书办理户籍。

    户房吏员核验了她的文书之后,问道:“张秀,在室女立户,官府需要检校「注」你的户绝财产,你清不清楚?”

    张秀问道:“请问官老爷,何为检校?”

    吏员解释道:“律例上写的,凡孤幼者,官府为其检校财物,以防被他人蒙骗。然后度其所须,待候年及格,官尽给还。你是未嫁女对吧,有官府检校,也是对你未来生活的保障。”

    “这样啊?”张秀听得似懂非懂,“可民女名下的田产一直有舅舅帮着打理,民女在南京有间绣庄,以卖绣品为生,尚能糊口,所以……”

    “你的意思,无需官府帮你检校?也行,不过方才看你文书上所载,你名下田产屋宇都不在此地啊。”

    张秀道:“是,在松江府上海县,这有关系吗?”

    “当然有关系啦,不在江宁本地,就需要你原籍县衙提供黄册、鱼鳞册,按照上面登记的一一复核。然后才能定下你所交的赋税,当然该优免还是会优免。”

    “也就是说复核之后,民女的女户才能落实?”

    “对啊,不过……”吏员又问道,“按理说,你是家中唯一孩子,你父母应当早早为你准备下嫁资。他们生前有立遗嘱吗?比如指定哪些财产作为你的奁产?”

    张秀努力回忆半天,还是摇头:“未曾留下遗嘱。因那时父母去的突然,即便有,也只会是祖母传下来的物件,而非房屋田产。”

    “好吧,若你父亲确有嫁资留给你,想必也会立为止立要约,或者正行立契什么的,而且多半已投状,原籍县衙一查便知……”

    “我说这些,只是让你清楚,在你继承财产之前,需按朝廷对于遗嘱财产的相关规定进行估价,然后投契纳税。若是遗嘱嫁资,就不能构成女户的财产来源,自然你也不得借此立户。”

    张秀听得心中焦急,她没想到立女户竟如此复杂,“那,需要核查多久呢?”

    “看你,若是急着改立,你便要出资费,本县衙会派专人前往你的原籍去核查,最多半月。若是不急,那等着本县出具公函到你原籍县衙,核查清楚后他们再回复一封,这样会等得久些。”

    “那民女出资费便是!”

    “还有一点需告知你,若你隐瞒资财,不想赴官投契纳税,是许人户告的,并且会按犯人依匿税法定罪。”

    张秀连忙摇头:“民女并未隐瞒,确实不知。”

    “你要知道,官府如此严格,也是为了杜绝日后争端,避免你的女户身份被他人利用。”

    “民女清楚了,但凭官老爷做主。”

    ~3~

    张秀终于出了县衙,然后长长倏了一口气。

    绢儿喊来了轿子,两人这就准备回家。

    回到绣佛斋已是午时过半,饥肠辘辘的两人吃了些东西,张秀便回二楼去补眠。

    午后的绣佛斋十分安静,绣娘在穿针引线,针尖刺透绣布,划出轻微的兹啦声,一下一下极有韵律。这种声音不安静下来,根本听不到。

    但这样细微的声音,也极容易被门外树上的蝉鸣盖过,“知了”声后,宁静也瞬间化为喧攘。

    喧嚷过后,绣佛斋的门‘吱嘎’一声,好似被人轻轻推开。绣娘在引针的空档抬头一瞧,原来真有客人登门。

    “呀,这位娘子,不知你进来,怠慢了,”她立即起身招呼。

    来客身材高挑,身上一件青色褂子,下着六幅水蓝裙,头发梳成三绺髻,鬓边戴一支素银簪。这身打扮看着十分朴素,但她脸上手上的肌肤却白皙胜雪,衬着青蓝衫裙,颇像一支精致的细白瓷。

    “这位娘子,是想预定绣品?可有喜欢的花样?若是没特别指定,这里也可以为你提供一些花样,只是要等得久些,我们姑娘手上还有好些预定没完成呢,都是交了定金的。所以,小店没办法接急活,如果娘子现在定,估计要排到明后年……”

    “我……呃……就看看,行吗?”

    “看看?那就,看看吧……”

    张秀在二楼的闺房午睡,心里有事,睡的并不踏实,半睡半醒时,还能断断续续听见楼下的说话声。她闭着眼睛,手里的宁扇轻轻摇晃,微风拂来,却并无半点凉爽。稍一动,人还没怎样,后背又出了一层细汗。

    既无睡意,躺着也热,她索性起身。简单梳洗后下了楼,看看客人是否还在店里。

    “这位娘子,你也看了许久,决定了吗?”张秀才下楼梯,绣娘的声音又从碧纱橱那边传来,她听在耳里,觉出有那么一丝不耐烦。

    于是加快脚步来到碧纱橱边,隔着纱窗子先喊一声:“李娘子……”旋即一转身,就绕过碧纱橱来到前面。

    绣娘正朝这边望,一见她来,立马又道:“啊,我们姑娘来了,娘子可与姑娘说。”

    张秀一瞧就明白怎么回事,这客人看着十分拘谨,似乎去也不是,留也不是。

    “我来吧,”她先示意绣娘继续手上的绣活,然后才打量这位娘子,片刻,微微一笑:“呀,这位娘子,平日里常做女红吧?看你袖边上绣了一朵虞美人,针脚细腻生动,很不错呢。”

    不经意的赞美,一下让娘子的神色松快许多,她的手抚过那片刺绣,“也一般吧,就是干活的时候,不小心撕裂了,就补绣了一朵花。”

    “心思很巧啊,但为啥另一只不再绣一朵?成对才好看呐。”

    “另一只,等破了再补啊,”娘子笑着回道。

    张秀也笑道:“呵呵,也对。”

    “这位姑娘,怎么称呼?”娘子终于放下尴尬,鼓起勇气问她。

    “我叫张秀,娘子你呢?”

    “呃,我叫钱素秋。”

    “那钱娘子今日来……是想学习刺绣?”

    “我是想……”钱娘子面有踌躇,“其实……我很喜欢你家的绣品,想买。就不知,能不能卖一小幅与我?”她一边说着,垂下了眼帘不敢直视,好似怕被拒绝,瓷白的脸上也染上一片绯红。忽然又抬眸,“对了,我带了银子的,有十多两呢,够吗?若是不够……”

    一双因憧憬而熠熠生辉的眼睛,十分动人,似乎打动了张秀:“钱娘子,你以前见过我家的绣品?”

    钱娘子有些羞赧:“在一位太太家见过,她说是上海的顾绣,所以记住了。哦,我常给她家送酒的。”

    “原来这样,”张秀明白了,思忖一下,“要不……我这里倒是有一方帕子,你先看看可喜欢不?”

    “好啊,”钱娘子眼睛一亮。

    张秀转身走到一架竖柜前,竖柜上放了一只朱红描金漆箱,拉开漆箱最下层的抽屉,取出一个布包,又踅回去,当着钱娘子慢慢揭开,露出一方白绫绣帕。

    张秀展开绣帕,说:“这是我去年绣的萱花蛱蝶,你看喜欢吗?”

    钱娘子端详一阵,轻呼:“真好看!”脸上惊喜愈发明显,似乎真的很喜欢,“但,这需要多少银子?”

    “要不了十两,六两足……”

    “好,那我就要了这幅!”还不等报完价,她就急忙定下了。

    张秀只得笑道:“好,那我就帮你包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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