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公子】
张秀循声一望,“呀!”
端看此人,实为女子,但一身打扮,却是男子模样。头上带着软绢纱的唐巾,一身青色祥云纹绉纱道袍,缀着白色护领,道袍下露出一双朱履。好个玉树临风的俏公子。
她‘呀’过再无下文,这位公子便趋前一步,一展手中折扇“唰!”,潇洒道:“姑娘,方才见你犹豫了半天,想是不知这打官司的规矩?”
张秀很有礼貌的笑了笑。
“还是说,你不知这里的门道?”公子又试探着问了一句。
张秀思索一下,摇了摇头。
“嗨,我就说嘛!”公子一笑,显出嘴边一对梨涡,“那敢问姑娘是打何种官司,告人?争产?有冤情?可找过代书人?”
张秀还是摇头。
公子有些疑惑:“你什么都不知,就来衙门打官司?”
张秀依然摇头。
“那你可知南京受理词讼的衙门多了去,受理范围又各自不同,你清楚去哪个衙门投告?”
张秀只得再摇头。
“那……你可知告期是哪几日?如何递状?何日听审?又如何收费?”
“哎,好吧!”她不等张秀摇头,就叹了声,露出一脸不忍状,“见姑娘你慈眉善目,恐怕还不曾打过官司,这样吧,相见既是有缘,那本公子就帮你一帮!”
绢儿嘴角一弯,差点笑出来。
张秀瞪她一眼,随后又看看女公子,终于点头。
“好!”女公子面上一喜,又“唰!”一声收了折扇。
“这第一嘛,自然是写状子,写好状子当然就要投告,一般像户婚、田产等民事,需要等衙门的放告日才能投告,斗殴人命案则不受限制。而放告日是具体哪天,看在哪个衙门,江宁县的词讼比上元县少,所以每月只有初二、十六放告。至于听审则是堂上官审过了状子后,于第二日开始……”
“呀,只是递个状子就这么多规矩?”绢儿先呀了一声。
“那是自然!”公子傲娇地一仰头,“这第二嘛,就是收费啦。递状要给状式钱,讼师要做状钱,代书要戳记钱,堂上官审理通过要抄批钱,差票即出,又要草鞋钱、差礼钱……还没完,一经传审就要禀到钱、干证钱、歇家钱、铺堂钱、甘结钱。”
“等等等等,这还没上堂,就要这么多钱?衙门里够黑哒?”
“瞧你说的!”公子一翻眼皮,不屑,“别以为打官司简单,小丫头!哪怕小小一场官司都要动用衙门内外一干人,难道不用钱?当然,你要能自己写状子也行,还能省好大一笔讼师钱!”她显然对绢儿的话很不屑。
张秀问道:“公子是讼师?”
女公子却摇头:“非也非也,在下还不是讼师。但是南京鼎鼎大名的讼师「注」是我师父,叫宿有仁,二位可听过?”
张秀与绢儿互看一眼,摇摇头。
“没听过没关系,”女公子不以为意,“反正我师父是最厉害的!由他亲自操刀的状子,别看笔墨不多,但意思明白如画,其笔力千金,刀笔之雄,应天无人能出其右,堪称做状能手。”
“厉害……”
她一人说了许多,却没换来多少回应,有些泄气:“我说,你二位真是来打官司的?”
“嘻嘻,”绢儿笑了,“我家姑娘并非来打官司。”
“不打官司?”女公子诧异,“那你们来衙门作甚?”
“来衙门只是想办个户籍,女户。”
“女户?”公子一愣,随即打量起张秀,“原来这样啊?不打官司挺好……立户嘛自然找户科……你们……不知找谁?”
绢儿实诚,点头道:“是啊,公子知道吗?能否指点一二?”
“行啊,”女公子道, “衙门里一般是主簿掌赋役人口,户科具体分管。我家师傅倒是跟主簿很熟诶……要是请我师傅出马,让他老人家帮着你们办,不出三天准能办好。”
“那需要付打听费吗?”绢儿问道。
“价钱好商量嘛,我让师傅收个友情价就是。”
“可以,”张秀暗暗掂量,“但要先见见你师傅。”
“好说好说,”公子喜不自禁,嘴边的梨涡又若隐若现,“呃,现在吗?”
“方便吗?”
“方便方便!你二位稍等,待本公子寻一顶女轿来。”喜滋滋的公子欲转身去寻,没走几步又踅了回来,“对了,在下姓吴,还没请教,姑娘贵姓?”
“姓张。”
“张姑娘,请稍等片刻啊,在下去去就回。”
果然很快,就来了一顶轿子,正是方才张秀所乘那顶,由女公子领着来到她俩身边:“张姑娘,轿子来了。”
“去哪里呢?”张秀问道。
“我师傅平时都在五柳居「注」,张姑娘可听说过五柳居?”
张秀点头,对五柳居她有所耳闻,也在银作坊,倒是离衙门不远。
“我师傅说茶楼离衙门近,谈事方便。”女公子解释两句,又说:“那张姑娘这就登轿吧?”
“好,”张秀一行应,一行嘱咐绢儿,“你便跟着轿子吧,”随后上了轿。
女公子在前带路,女轿夫抬着轿子跟在其后,花了一柱香时间,便来到五柳居前。
轿子停稳,张秀下了轿,先打量四周。女公子则掏出一方香巾抹汗,然后道:“待会儿进了茶楼,张姑娘就跟着我身后,咱们避开人多的地方走。”
“好,就听公子的。”
三人进了五柳居,迎面是好大一座花园,花园两侧是抄手游廊。甫一进门,女公子便往左转,在跨过一道花门后就上了游廊。游廊随形而弯,依势而曲,走到尽头又是另一番青碧竹荫,虫鸣嘶嘶,与前庭大不一样,颇有闹中取静之感。
竹荫里一座小书房,女公子伸手挡住竹枝,请张秀两人先过,自己也尾随之后,往门口行去。
其实大门只是半掩,女公子登上踏跺,伸手一推,门‘吱嘎’一声便开了。
“张姑娘,我师傅就在里面,请随我来。”
张秀颔首,跟着女公子进了书房。身处书房,阴凉随之袭来,暑热一洩,人顿时清爽许多。
书房不大,张秀一眼就看到一人,一位穿着举人青袍的老头子,正趴在案上呼呼大睡。
绢儿瞪着眼睛,小声嘀咕:“这就是大讼师,大名鼎鼎?”
张秀抿嘴忍住笑,用眼神与绢儿交流:“嗯,大讼师,大概就是这样的吧。”
“扑哧!”
女公子十分无奈,赶紧上前,压低声音道:“师傅醒来,师傅?”
半天,举人老头才抬起惺忪睡眼,茫然环顾四周:“啊?”他瞥见了女公子,“嗯,哦……是阑丫头啊。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拉到客了?打啥官司的?要先说清楚,老头子我收费可不便宜哦……”
女公子身体一僵,闭上了眼,打鼻子里呼出两股气,然后猛的一睁眼,声音提高八度:“师傅!”
她看起来有些气急败坏,伸手又扯住他那皱巴巴的袖子,狠狠一拽。
老头子被拽得东倒西歪:“喂喂,徒儿你造反呐!”
“师傅!这位张姑娘有事请你帮忙,说了,费用照付……”
“哦,早说嘛!”东倒西歪的老头子瞬间就稳住了身形,人也不瞌睡了。待看清来人,立马起身来到会客桌前,伸手一揖一请:“二位姑娘有事请老朽帮忙?呵呵,坐下慢慢说。”
张秀敛衽还礼,坐下。
“阑丫头,泡茶来。”
“知道了,师傅!”女公子偷偷翻个白眼,然后转身去寻茶壶,嘴里还小声抱怨,“好不容易拉来一单,还这么散漫……”
这边老头与张秀两人,简单介绍之后,便说起正事。
宿有仁听了张秀的陈述,思考片刻,问道:“张姑娘,老朽问几个问题,可否方便?”
“先生请问。”
“你怎么这会才想起要改立女户?”
张秀回道:“不瞒先生,自打父母双亲离世,我尚且年幼,因外祖家格外疼惜,便去了外祖家。父母名下的田产、资财都一并交舅舅打理,户籍也随了舅舅。三年多前,外祖父母也相继去世,而我那时已及笄,舅舅曾与我商量过此事,并答应,可将代管财产全部过户在我名下,只还是帮着打理。后来,我服满小功之后,又来了南京,立户这事就给耽误下来了。”
“哦,”宿有仁点点头,“但你只提到了你外祖家,你父亲那边呢?”
“我祖父在时就已经与老张家析产析户,我自出生从未见过张家人,甚至不知他们的存在,直到收到那封信。”
“信?”
“父亲的族人,他们在信里告知我,已为我定下了亲事。”
“你不愿?”
“我为什么要愿意?我并不想被从未谋面的族人任意安排。为了杜绝后患,立户这事我还需尽快解决。”
“明白了,”宿有仁点了点头,又问道,“你说你祖父那会就分了家,你又从未见过,应该那时就断了走动吧?但现在又突然来信,你想过是什么原因?”
张秀摇摇头,十分困惑:“就是想不通啊。”
宿有仁沉吟了片刻:“张姑娘,我就说说我的想法吧。”
“先生请讲。”
“按律,你以在室女的身份,可以立女儿户,并且继承全部父家财产。但是,需提醒你,所有女户都并非永久户,假如你将来嫁人,那么你的女户身份则会转成普通民户,一家之主也会由你变为你的夫君。而你继承的父家财产,除非以奁产的方式属于你,否则拿不走。”
“若是我不嫁呢?”
“不嫁,你当然也可这么选,不过就是亡故之后,你名下所有财产将会充官。继承父家财产的前提是,你必须承宗祧。”
“这……”张秀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虽然你祖父那会就分了家,但毕竟血缘相连,若按‘父母之命’的顺序来算,张家族长还是可以决定你的婚事,而非你的舅舅。承宗祧就要招婿,生子姓氏随你,要不然就过继族中子弟延续香火。”
“不过呢,老朽也实话实说,在室女儿直接继承父家财产的情况并不多,不是不可立,而是很少,毕竟嫁人好过招婿。”
“是吗?”
“单就律法来说,因为朝廷对女户有所照顾,会蠲免徭役杂税,可正因如此,往往会被有心之人利用,比如诡寄土地。又或者,绝户之后,更容易受到族人欺负,财产被抢夺,土地被霸占,甚至自身都难保。所以很难呐,你真要想好。”
“那……”一旁的绢儿倒先急了,“我家姑娘是立,还是不立的好?”
宿有仁呵呵一笑:“这得看你家姑娘的意思,老朽只是把这道理说清楚。”
“是,多谢先生。”张秀回道。
宿有仁这时端起茶盏润嗓子,放下茶盏又理了理皱巴巴的袖子,“要不这样吧,若你还是想,那么我就帮你给黄主簿说上一说,如何?”
“万分感谢,”张秀并无半分犹豫,“我还是想立为女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