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 痕(番外)
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我拒绝回忆过去。我总想往前看,尽管前路迷蒙令人忐忑。这是题外话,让自己安静坐下来的一个并不充分的理由。像季节转换,不期然地发生,无法抗争。
过了梅雨时节,汾镇才算进入真正的雨季。不同于往日,今年的气候确实清爽得多。尽管整体降雨量还不算大,但因为时有发生,雨水抑制着蠢蠢欲动的高温。周末下了一场暴雨后,镇政府防汛工作正式开展。天晴了,温度上升得极快。阳光刺眼,不负盛夏之名。
汾镇北街连接着老街,那是曾经最为繁华喧闹的小镇所在。如今,老街被遗弃在小镇中央,无视周围挺拔的高楼,堕落成华服上的一块斑驳印迹。街道坑坑洼洼,三个小拐弯。街面上的残破门面房,没章法地对比着伤感与落魄,在灰尘中腐朽。幸而有几棵杨树,历经沧桑,还努力顶出篷篷绿色,刺穿老街浓稠的颓败感。街中意外出现几架瓜果,下水道边的两丛凤仙花开放得姹紫嫣红。老房上落了种子,清除不及时,故而生长出各样草木。一株椿树斜出偏屋角,风流天成,是躺在屋檐下的吴忠谋眼中的美丽风景。
或许受了凉,再或许真是湿气太重,吴忠谋一夜没睡太平。此时他假寐着,干枯的身体飘浮在古旧的藤椅上。外孙吴志安静地挨边坐着,偶尔看看外公,更多的眼光朝向空虚的街道。
街道上完全没有人影。奇怪的是,至今不曾听见知了的鸣叫,仿佛并不存在那一物种。蜻蜓居然也成了稀罕之物,优雅的身影消失在不知哪一段从前。吴志脱掉背心,就着衣服擦了擦额头的汗。
“志儿,”外公哼了一下,手动了动。
吴志握住外公的手,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外公的膝部。老人睁开了眼睛,侧头看着外孙。
“没有事吗?有事就去办事,不要担心我,”吴忠谋说,“八十几的人,死是应该的。”
“总这样说,哪个嫌弃您了?”吴志皱着眉头说。
“年纪一大把还不死,就是负担。我不糊涂,只怕拖累你。”
“什么叫拖累?我拖累了您二十几年,没听您嫌烦过一回。现在,不管多大的事我都放边上,最重要的事情——陪您。别赶我走就行,我也不会走。”
“这是你的家,谁能赶你走?你是成人了,该出去讨生活,哪里能耗在家里?”
吴志忽然有点难受。他笑着对外公说:
“我有出路的,您不要操心。”
“最失悔的就是没逼着你读大学,后来也没逼着你学门手艺。我们是普通百姓,无权无势的,出路在哪里?都说我宠坏了你,对不起你早去的父母。”
“没有。您看我,人高马大的,去哪儿吃不了一碗饭!您答应我,好好活几年,我保证让您过上好日子!年底,我就争取一家人去城里住。房子我已经看好了。”
“房子看好了?哪里来的钱?”吴忠谋有些惊觉了,一下子坐起身子,问道。
“不是说争取吗,您总担心我不走正路。”
“你别瞒我什么,外面的风声是有的,我不信。听你的口气,我又担心。知道你不安分,打架是不含糊的主子,现在的世道,靠打架斗狠行得通吗?总得有项吃饭的本事。”
“听您的。爹爹,我拿了驾照,想买辆车子。”
“也算是门手艺。现在跑运输还能赚钱吗?”
“不是跑运输。我想买辆小车。”
“跑出租?得多少钱?”
“您不用操心这事。”
“我跟你婆婆存着点儿钱,是预备给你结婚用的。需要就先拿去,俭省些。田地征完了,现在就剩这所房子,拆迁的话,你结婚的事就不用愁了。”
“我在这儿出生,在这儿长大,没离开过。都嫌这条街破旧,希望早点儿改造,我倒舍不得。爹爹,我打小就发过誓,靠自己挣一份家当,不给您丢脸。说到要做到,您相信我就好。”
“一步登天的事,我们不要幻想去。”
“听您的。”
吴志把外公的手轻放在扶手上,感觉天气好热。老杨树顶上的天空很蓝,残败的老街在骄阳下空荡荡地,连狗都不见一只。他偏着头看了一眼自己肩膀上的纹身,栩栩如生的一条龙自右颈部蜿蜒至左腰,干净宽阔的后背绚烂异常。为纹身的事,外公差点赶他出门,那是最伤老人心的一次。他们是本分人,哪里见得惯这种损坏自己身体的行为。现在,两个老人也觉得纹身好看,怕只怕坏了名声,没人敢上门提亲。
“头发剪得太短,疤痕都显出来了。你过来一点儿,我看看有没有新伤。”
“又不是天天在外面打架,汾镇很少有人敢动我了。打小您让我吃牛肉,我块头大力气也大。”
说归说,吴志还是凑近外公,低下头。外公摩着外孙的头。
“每个疤,我都能说出由来。耳朵边上的这一道,是李家老大弄的,我算是没跟他们家拼死!两家至今没往来,跟仇人一样。天灵盖上的那一条,简直要了我和你婆婆的老命,怪你自己皮,生死不向人家低头,被人家划伤的。血流得一身,现在想来都觉得心疼!是你错在先,人家当书记的有地位,我们认了。眉毛上这道伤痕,是你十五岁上,我动手打的。第一次打你,也是最后一次,你婆婆恨了我半年,声声说对不起你妈。知道错怪你后,我拿针扎过自己好几回,也暗地里扇过自己耳光。我年轻时是风光过的,书读了不少,见过世面,福享在了前头;以后的大半生平淡,要说吃了多少苦也算不上。生了三个姑娘都没寿数,剩下你一个晚辈。外人说你是孤儿,我们不认可,不要别人的同情。捧着你长大,是要你自强做人,轻易不跟困难低头。单可惜你不爱念书,文化浅薄,以后做事必然吃亏。再有就是,你交朋友不谨慎,往来的几个人,我看不是正人君子。要跟正派人交往,前途才有希望。志儿,你在听吗?”
“我腿上还有几道伤痕,您记得清楚吗?”吴志半倚着外公,轻声问他。
“腿上小伤小瘤的倒不要紧,不影响外表。按年纪,你也该结婚了。九月份,阳历上你就满二十三岁。早点结婚,我们的心愿也了了。你总说让我们放心,哪里放得下心来?我要再年轻十岁,也能像你婆婆那样,集市上守点儿小生意,帮你凑凑。那时,我也不会催你找媳妇。”
“明天我就带一个媳妇回来,让您高兴高兴。”
“学着吹牛!男人也应该吹吹牛,有点气势也不是坏事。以后找媳妇,要找实诚人家的姑娘,不求多富贵,贤惠就好。有钱人家的孩子,我们是供养不起的。大致般配就可以,能跟你站在一起,不叫人笑话。男人不是光凭样貌吃饭的,长得出色说不定会害了你。我现在是看你一眼少一眼,一天不见你,吃饭也不安宁哪!心里是希望你不要出去的好,害怕死的时候你不在身边;但是你长大了,锁在家里没出息。心里积着烦闷,想早死,又不想死!”
“爹爹,又提这个!不许提了。我没结媳妇,没生儿子,您就想撒手了?好好活着,争取以后帮我带带孩子。我保准生一大堆孩子,让家里热热闹闹的。到时候,您要嫌太吵了,再烦死也不迟。”
“能开枝散叶,疼你也疼对了。婆婆的身体还行,她是看得到的。我必然死在先头,你要双倍地孝顺她,替你不孝的父母尽尽责任。”
一滴泪水顺着眼角流下,吴忠谋搌了搌,内心悲伤。吴志略抬了抬头,明白老人的意思,却不愿添加不愉快的气氛。他站起来。吴忠谋仰望着外孙挺拔的身形,心里突然感觉又快乐了。
“去看看婆婆,送杯茶给她喝。”
“不是才从婆婆那里回来的吗?婆婆要我多陪一下您。我想好了,花一个月的时间陪您,把身体养好,能自己走去店里帮婆婆忙。我也放心在外搞事,挣房子钱,挣结媳妇的钱。”
“要规规矩矩地走路啊!老书记跟我说,他听外面嘈着,汾镇近两年黑道猖獗,毒品泛滥。赌是历来的风气,没什么可说的;毒品是从哪里来的呢?年轻人沾上那个就完蛋了。”
“的,一眼就看得出来。您放心,我没那么傻,自制力强是我的特点。我是有抱负的人,不会随便毁了自己。”
“逞强也是你的特点,人大了,该克制一些。做老大可能是风光的事情,风险也大。我听见他们喊你老大,感觉不对路,所以怕你出事。你是有主见的人,我从不过问你的事情,你也不愿意说。现在是,一步也错不得,我们承受不起。平平安安过一生,不见得是坏事。”
“我年轻,不努力拼几年对不起自己!哪个不想平平安安地过日子——等五十岁以后再去想那种活法吧。您说,做什么没有风险?只谈汾镇去东北抹灰的农民,哪一年不摔死几个?趁现在环境复杂,赶紧地赚些钱是王道。您也不要听外边儿的传言,我有我的分寸。老书记也好,新书记也好,总算对我们有些照顾,我见面时恭恭敬敬,他们也不能怠慢了我。没到张扬的时候,我肯定低调做人。爹爹,您说,一些事,我该记仇吗?”
吴忠谋看着外孙,不假思索地说:
“什么仇都不要记在心里。过去的就过去了,当作体验。人的一生太短,总要看积极面,才会乐观一些。以后就算有能力了,希望你也不要报复什么。自身强大了,其实就是最好的报复。你觉得可是?到底也没人对我们做伤天害理的事,心里不要存着怨恨。心胸开阔的人才是成大事的人,你想想自己算不算。”
吴志低着头,沉默无语。他在想什么,做外公的猜不透。老街安静得异常,远处传来汽车的笛音,隐约还有工地上的机器作业声。一家住户屋里响起孩子的哭叫,很快消散在燠热的空气中。乍然响起的电话铃声让吴忠谋吃了一惊。吴志看了显示,脸色变得有些不耐烦。
“怎么回事?不是说了我在陪我爹爹,叫你们不打扰的。什么事不能等到晚上再说?别跟我提谢老板,有必要陪他吃饭吗?我的意思够明白的,那件事,我让步很大,底线了,签不签让他看着办。我不信还有人敢接!”他压着声音说,并且走离了几步远。“你们也动点儿脑子,不要跟着别人和!在外得注重气势,行事果断,说到做到,那样子谁敢轻视?他再有钱,来这里也是求财,不是求气。我捏得住他,根本不怕他玩小动作。你们几个给我铆着点儿!才刚起步,不能忘乎所以。车子的事,派二哥去问了没有?扯吧!加价十万,我吃饱了撑的!一个礼拜内,必须提辆五十万左右的。品牌无所谓,面子很重要。能找关系就找找关系,省下的钱发奖金。见到谢老板的话,只说我忙,晚上九点钟能消停下来。他有诚心,我就陪他去城里喝茶。腰杆挺直,音量增大,装也要给我装得沉稳一些!好了,就这样。带我的话,伙计们晚上集合,一个也不许请假。”
吴志转回到外公身旁坐下来,神情回复得安静温和。外公闭着嘴,一直看着他。
“哪个的电话,讲了老半天的?”
“朋友的,没事。”
“我看你是在指令别人。不能这样下去,你不回头早晚要出事的。”
“您看我是害怕出事的人?”吴志苦笑着说,“说心里话,爹爹,我满脑子牵挂的就只您和婆婆两个人。我不要您替心,我自己行。一些人当面嘲笑我是孤儿,那时我小,心里像被刀割。后来我想,其实每个人都害怕孤独,想得太多就会真的孤独。有时候也伤心,但能怎样,必须坚强面对。我长大了,该是我来给您和婆婆当依靠的时候。年底我肯定能搞定城里房子的事,我们一起去城里住,婆婆也不用开什么店了。您不要怀疑我,我赚的钱保准是干净的。”
“爱惜自己就好,”吴忠谋叹着气,躺在椅子上晃着,“不是年轻,去城里做什么?你的心思我懂,我哪里也不去。一半身子早就死在这片土地上了,能去哪里!连你也是,我要你答应我,等我入土了,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你给我送个终。”
眼泪再一次顺着老人的眼角流下。吴志蹲下身体,捂着脸哭泣起来。一半阳光照着他背部的纹身,美丽得令人心碎。
2014-7-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