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装 疯
真的没料到蒋和珍会走得这么急促,我以为她至少会等到下一个天明时才会离开,这个漫长的夜晚,她们三个女孩子可以一直呆在一起。在我看来,每个人的性格大致上没有什么变化,但都有调和,忍让多了些,相对来说锋芒就少了。我不喜欢这种改变,更希望看见的是原先那些个性分明的人。
我和伍道祖随着两个女孩子走进屋子里,多燃上几支蜡烛,让房间里更明亮通透一些。她们不愿意再去篝火边呆着聊天了,对坐在小桌子前相视落泪。老张拿了把小椅子,就坐在房门口,小祖挨着他。
蒋和珍不仅仅看到了父母和弟弟,她一定也听到了那个声音,告诉她临界点在哪儿,她可以真正去跟家人团聚。临别前她对我说的话,意有所指,我当时没有听过来罢。
显然她在暗示即将到来的离别,也知道大家会为她感到难过,但是她希望大家能够高兴起来,为她送上祝福。同时,她已经相信我说过的所有的话,颜子回跟沙狄正在某个空间里快乐地生活着,等待他们的从来不会是死亡。
她也预见到了新生,所以内心无比期待,也是一百分地高兴着。他们不过是先行一步,也许很快就要在另一个更好的空间里与我们相聚。
“为什么先是他们几个离开?”俞小蛮含着泪光问我。
“因为我们的角色任务更重要,”我认真地对她说,“应该把这看成一出戏剧,主角能够提早离场吗?你要相信,我们几个就是主角。而他们几个也并没有提前出局,是到了不得不离开的那个时刻。”
戴兰擦干了脸上的泪水,问我:
“下一个是谁?你肯定知道,只是不想跟我们说出来。是担心引起不必要的恐慌吗?既然已经当成一出戏剧,又有什么可怕的呢?没有剧本,大家怎么配合表演?”
“我可不想当什么主角!”伍道祖烦躁地说,“我演我自己吗?好滑稽啊!不是游戏,也不是戏剧,是真实的困境好不好啊!力夫,请你清醒一点儿,别像个患了癫痫病的疯子一样!你口口声声要寻求突破,在这里天上地下地胡诌就是你的努力吗?”
“那你要我怎么做?”我一下子火了,大声问他。
“这是你该问我的问题吗?”伍道祖冷笑着说,“想做老大,就别指望当甩手掌柜!我要知道该怎么做,还轮得上你整天指手画脚啊?”
我感觉脑门子的血直往上冲,压着怒火对伍道祖说:
“老子真想抽你一顿!尊重你才想着跟你打商量,是你自己不识抬举,以为少了你不行!放心,老子不会再多问你这孙子半句!”
骂得痛快,转而我就后悔了。这不是在往老路上拐吗?
偏偏伍道祖不是那种怂货,他不甘示弱地看着我,虽然也害怕我真动手揍他,嘴里却还在说:
“但愿你的脑瓜子够用!你自己说的,你是绝对的主角嘛,大家都走好了,留你一个人在这儿表演给自己看,多美!”
我挥起拳头在他面前虚晃了一下,吓得他连连后退。我大笑了起来,上前搂抱着他,皮着脸对他说:
“老子跟你一样,心孤着呢!就喜欢唱独角戏,自娱自乐也不错啊!别跟个小姑娘一样娇惯着自己,听不得两句狠话,以后指着你做个大人物,脾气不温吞点能成吗?哥哥不该骂你,诚心诚意向你赔礼道歉!”
伍道祖开始愤怒地看着我,又挣脱不得;听我说了那些话后,表情渐渐转变为微妙的骄傲。他斜视着我说:
“到底哪个像小孩子呢?东一出西一出的,当这里是幼稚园?你规矩一点儿,哥哥哪里又会跟你计较呢!”
俞小蛮像是看了一场喜剧,破涕为笑了。戴兰吃惊地看着我们两个,似乎感觉到不可置信。她皱着眉头说:
“这是有多无聊!以为马上就打起来了,眨眼功夫又这样亲热,变脸比变天还快!这就是你们称扬的大度吗?”
“难道你希望他们真的打起来?你指望着见到哪个流血呢?”俞小蛮不解地问戴兰。
“我也没那样恶毒,不过感觉力夫太让人意外了,简直是言行不一的代表!他以前也是这样吗?”
“人总得成长啊,”我自认笑得有些许尴尬,也想掩饰终不得法;我说,“拿以前,这家伙早被揍得鼻青脸肿啦!变化不是坏事,只要心向美好,再怎么变我离以前的那个我也不会太远。你不指着我总是那个武断冲动的少年人吧?”
可能有点儿脸红,戴兰突然有些羞涩之意,烛光中看不太明显罢了。她没有回应我的话,低头摸着手指头。
俞小蛮撇着嘴看了戴兰一眼,又看了看我,头摆向一边儿去了。她这算什么意思!是浅浅的不屑还是深深的嘲讽?
“我一直在想那个飞机残骸,”伍道祖主动说话了,表明我的示弱起了作用,“等天亮了,我们要不要再去找找看,说不定能够发现什么东西呢。”
“发现不了任何有价值的东西,”我肯定地说,“你不必觉得什么东西都包含提示,很多时候真的只是巧合而已。”
“那截翅膀怎么就偏偏落在了这里呢?”
“飞机肯定是另一个空间的,掉一截到这里,最多只是为了表明这里真的存在着不同空间。或者临界处破了一个洞,就像上次在密林中——”我突然意识到说漏了嘴,赶紧拐弯说道,“那截残骸正巧穿过破洞进入到这个空间里。如果不是存在多个空间,飞机残骸不会只有这么一小块,而应该是一大堆。还有驾驶员呢?就算摔死了,也该见具尸体才对。”
“再去找找,说不准就找到了,反正天亮后也没什么事做,不如还去密林里看看,我们可以走远点儿,”伍道祖说。
“等天亮后再说吧,”我也不想反对在先,只是说,“长夜漫漫,我们还是讲讲故事,也不妨碍哪个思考。”
既然都没有反对,首先还是由我讲吧。下面就是我讲的故事。
三年前的那个暑期,本来说好去成都游玩,整个行程都预计好了,不料临时变卦,我母亲身体出了点状况,不能远行。正当我感觉极度失落之际,父亲的一个副官因事告假,要回老家去一趟,他邀请我同他一起去他老家玩玩。我倒有些兴致,可父亲直接反对,不让我去讨扰别人。最后在母亲的劝说下,我被允许去游玩一次,父亲叫老张跟着我,不断叮嘱老张路上小心。母亲特意拜托了副官,我们才踏上旅途。
那是嘉陵江边的一座小县城,山高水长,风景宜人。远远可见,不太密集的房屋错落有致地盘桓在山与水的交界之处,极为自然地形成一座闲静的小城。街道似乎也只有主要的一条,叉着几条更窄的马路,串接着整个朴素的小地域。人也不是那么多,车马更是少见,倒是很像我们湖北老家的集市,不过大了十余倍而已。这地方让我一眼就喜欢上了。
副官结婚不过一年,妻子已经怀了几个月的身孕,说是中秋节附近临产。他们一家人热情地招待着我,把我当做极尊贵的客人,总担心我有不满意的地方。我本是极其随意的个性,不知道客套,也不喜欢太讲究,但规矩我还是懂一些的,况且不敢忘了父亲的嘱咐,身边还有个老张盯着呢!
他们一家人也喜欢我,想方设法要让我快活,天天讨论着要去哪里玩,要吃什么东西。吃不吃的吸引不到我,去各处游玩我还是起劲儿的,就是想看些不曾见过的景致或者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这天,安排去后山的一座寺庙烧香敬佛。
寺庙不大,却是个幽深的去处,有些引人入胜的味道在里面。他们都去庙里敬香了,连老张也跟了进去,剩我一个人站在庙堂外面。我觉得腿脚有些累了,坐在台阶儿上,心头畅快地看着断断续续的游人和香客。
一个用青布棉帕蒙头遮脸的老妇人走到我身边儿,她哆嗦着拿出一包红枣,问我要不要。我有些奇怪,问她:
“你是认得我的吗?为什么送东西给我吃呢?”
“可以先尝一个看看甜不甜,好吃再买,”她单露着一只眼睛,身上有一股不好闻的味道,“便宜卖给你!”
我向后避了避,收了收鼻子,对她说:
“原来是想卖给我啊,我身上没钱,怎么买呢?你快找别个去,我也不想尝你的枣子。”
她疑惑地上下打量了我一遍,很确定地说:
“看来就是个阔气的少爷,哪里会没钱!这是最后一包枣子呢,想吃的话,我送给你好了。真没钱便罢。”
听她这么说,我也不客气,抓了一把就吃起来,果真甜得很!我问她是不是自家种的树,她问我从哪里过来的,转眼好像成了熟人一样。她问我:
“这里不能和重庆比,饭菜还吃得惯不?晚上拣床铺不?有钱人家的孩子多半不像你这样随和,你父母没有惯蚀你哪!真好,我们家立志要是还在,也像你这么大了。”
“你们家立志去哪里了?”我没头没脑地问她。
“死了,给人放把火烧死了!”她轻轻地说,眼中突然有了泪水,“他在屋里睡着了,我才去田里不大会儿,就看见房子烧着了,跑回去还有什么用?灭不了火,也救不出我的儿!他们拖住我,不让我往火海里去救立志!我恨我不该锁上大门,他已经会走路了,门要是开着,他不定自己出来了,也不会死得那样惨!”
“好久了吗?你怎么说是给人放的火呢?”我问她。
“没人承认放了火,但我敢肯定,是他们故意烧的房子,只不过没有想到立志给锁在家里,我没有带在身边,”她恼恨地说,“我总是带着儿子的,走哪儿都要把他绑在身上,那次鬼摸头了,偏偏让他睡在了家里!”
见她这样难过,我也吃不下枣子了,安慰她说:
“不要太伤心了,家里还有其他小孩吧?”
“没有了,我只得了立志一个,丈夫就死了,”她说,“这地方上没人愿意听我的故事,他们听多了,也听烦了。难得你愿意听听,我说说心里也痛快一些。我们立志要是活着,也有少爷你这样高大了罢。”
“你要说得简单些,他们出来我就要走,”我只得说。
她出身乡下,因为家里穷困,没有念过书。父亲是个身材高大的船夫,在风口浪尖上讨生活,性格暴躁。这一点她是很像父亲,打小练就一身活命的技能,扔哪儿也不必担心饿死掉。有三个弟弟,一个比一个懦弱无能。在她最小的弟弟才满两岁时,父亲落江给淹了。自此一家人靠着十五岁的她勉强度日。再过一年,她嫁给了县城边的一户人家,丈夫性格不差,做人也挺努力的。原想日子好过了,也有些能力贴补一下娘家。在立志半岁时,丈夫给人谋害后抛尸荒野,至今不知道原因。服丧不及三个月,丈夫的坟头未干,夫家人就动员亲戚来规劝她改嫁给小叔子。她哪里肯从,像是疯了一样怒骂着他们,发誓要把立志守大。夫家人全部翻了脸,逼迫无果后,要赶她离开。那天夜里很冷,连族长也请来了,不给她一步活路。她抓起一把剪刀,不肯让步,坚决不愿意抛弃孩子独自出走。小叔子抢夺去她手里的剪刀,并狠狠把她摁倒在地,当众羞辱了她。没有一个人制止,甚至有人帮忙压住她的腿脚,让她不能动弹。她嘴上只得从了。一个月后,趁着众人前来操办喜事,她在一壶酒里下了毒药。那天夜里,连同小叔子和族长,总共死了五个人。她也喝下了少许酒,没有死,像是疯了一样。都说是族里一个光棍所为,把他押送去了官府,立即给砍了头。实际上,有个人是怀疑她的,就是她的婆婆。烧死立志的那把火,就是婆婆放的。
“立志死后,老婆娘上吊了,”她惨然一笑,对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