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瘟 疫
雨落得那么急促,简直称得上狂野,整个世界被有力地冲刷着,转眼到处都是白花花的水境。河流饱满起来,塘堰充实起来,田块滋润透亮起来,大地痛快地喝了个够,为复苏做好了准备。
晌午时分,雨水带来的欣喜又被各处漫溢的河塘所抵消,这场雨落得太大了,时间也有些长,没间歇地倾泻了小半天,似乎要将这几个月欠下的账一次性还清。
人们开始担心水情,再落下去,会不会发生洪涝灾害,那可真是雪上加霜的事!
陈长生站在屋檐下,观看着乌麻麻惨淡的天空,眉头深锁。真要出现水灾,后果是不堪设想的,那是所有人的绝路。然而,即使雨过天晴,日子也不会好过,很长时间内这么多人的粮食消耗问题就摆在眼前,生产自救也需要一个周期啊。在这段时间内,注定还会有很多人挨不过去。
他期待着来自官方的救助和支援,寻思着去找找上边儿的人,料得保底不会空着手归来。也可以联合几个族长一起前去叫苦,他却担心适得其反,不由得心里烦闷。
天空撕裂出一道明亮的口子,越拉越大,不一会儿蓝天如洗,雨停了,所有人都舒了一口气。
看周围四下,余留出大片大片的乱摊子,待人收拾。
除去必要的清理,陈长生叮嘱大家不用赶着忙做什么事情,因为等于是和稀泥,瞎费劲。此时应该养精蓄锐,等路面干好了,再做打算不迟。现在多的是时间,缺的是劳力。
一个地方的兴与亡取决于施策者,而不是乌合之众。老百姓目光有限,多数人只顾得了眼前之事,可以说是环境所迫,也可以说是社会属性使然。
为什么走在前面的永远是那些胆识过人、不甘平凡的仁人志士?为什么真的就有人做得到振臂一呼应者云集?
引领者是社会性产物,在每一个地方,尤其是乡村治理中都起着关键作用。
陈长生或许属于这类人,看待事物他喜欢复杂化,象博弈一般,走一步得看三五步甚至于更远;处理事物他喜欢简单化,果断而坚决,不容置疑。前提当然是他身为族长,而这方的族长不仅仅代表辈份,更是实力和资本的统称。
偏偏这个人也热心公益,愿意出头为众人代言。在大众的簇拥下,久而久之,他成为威望的最好象征。
暴雨过后,陈长生请来了地方上几大姓氏的族长们,共同商议生产自救的事。当务之急是鼓励老百姓的斗志,点燃起大家对重建家园的美好憧憬,而不是眼见他们对生活失去信心,懈怠着过一天算两个半天。刘氏族长忧心忡忡地说:
“我们的牛死的死,杀的杀,缺口严重,耕种的问题怎么解决?时间不等人,单靠人力翻耕恐怕会误了季节。”
“我们要好一点,”王氏族长搓着手说,“牛大体上还保着,也都瘦得像鬼!稍缓一缓,大家相互帮助一下,挪着用用,渡过关口就好了。”
“凡能种的地都不要闲着,坡岗地种上旱作物,瓜果蔬菜见效也快些,总能应应急。林子里能吃的东西都叫人收集起来,但注意点,别让人瞎砍树,”张氏族长高声说。
“林子里还能有什么东西剩下!”陈长生苦笑着说,“种子的事倒不必操心,我们保留得充足。只是肥料现在成了大问题,牲口差不多要绝迹了,估计一个村剩下不了几头小猪仔,小半年不能蓄积肥料,补种一季稻谷收成可能也是有限的。塘泥又不在季节上,应不了急啊!这个最愁人!”
“没办法呀,收成少也强过没收成,”刘氏族长说。
“是的,我们这边算是乐观的。听说北面,有地方发生了吃人的情况!”王氏族长表情悲哀地说。
“啊!”张氏族长惊讶地看着王氏族长,问他,“会有这样的事吗?”
“当然是真的!有人亲眼见过,没有办法啊!那边田地本来就少,正常年份都不够吃的,不要说遇上这样的灾害。”
“这雨要是再不落下来,我们也一样,”刘氏族长说。
陈长生正色说道:
“不要谈这个!做好我们自己的事情,那些事当没听过就好,也不要在老百姓面前提及这样的坏事。不应该到那种地步的,我们责任重大啊!把大家的决心鼓动起来,号召大家赶紧行动起来!不向老天低头,老天就不敢灭绝我们!在这儿我说了,第一,相互帮助;第二,去上边儿寻求援助。”
“受灾的面儿有些大啊,指望着援助恐怕也是杯水车薪,”王氏族长显然也是考虑过救助的事宜。
刘氏族长说:
“那些人靠得住吗?他们只会先顾着自己。”
“有多少要多少!有总比没有好,是不是?”张氏族长挑着眉毛说。他决定跟着陈长生走。
陈长生凝重的脸色稍有缓解,他喝了一口茶,说:
“也难保不会有什么惊喜的答复呢!当前,各地驰援的物资应该不会少,我们不但得去讨要,还得加大力度讨要!会叫的娃儿有奶吃,想等着别人送上门,只有饿死。大家安排好耕种的事,我们一起去哭穷叫苦!我不相信他们就不管这边老百姓的死活。”
村庄上的人们都忙碌起来,虽然感觉很无力,但心中怀有希望,无论如何也能鼓励自己努力下去。田地很快变了样,因为季节的原因,只能撒播谷种。而田埂上也现出青翠的颜色,野草先自泛生了起来。
族长们带回了很多物资,包括几车粮食,好歹也能应应急。陈长生出面起到了很大作用。也有话带回来,安慰老百姓不必担心,社会各界的捐赠并没有停止,还会有更多物资源源不断地供应过来,要大家安心生产,与时间赛跑,一定要争取在灾害之年取得最大的收成,把灾害降低到最小限度。
老百姓听了热血沸腾,一个个摩拳擦掌地表示着激动,仿佛希望一下子变得触手可及。
陈长生当家作主,给了贫困一些的村庄更多的生活物资,这让本族内的人十分不满。然而东西是他卖着老脸去要回来的,人们也不能多说什么废话,最多私底下骂他穷大方。
到此为止,地方上并没有发生过不可控的事件,挨没挨饿是一回事,规矩不规矩是另外一回事。这地方的老百姓本性是极为纯良的,正所谓知礼而有节,让族长们少那么多的心,确实值得赞美。
不几天过后,水田中的秧苗已然现了青,一些稀稀拉拉的地方得补种。青蛙也现身了,偶尔便有“呱呱”的叫唤声。林子中来了一些小鸟,或许在忙碌着筑窠,也常会落在瓦檐上,机灵地抖动着羽毛。
初月贴附在澄澈的夜幕上,村庄上炊烟稀薄地飘散着,或有孩童的哭闹声传过池塘。油灯昏黄慵懒,天底下尽是难眠之人。
陈长生泡上一杯清茶,正在沉思着粮食之事,听见有人在急急地敲门。是东湾的侄子陈保南来了,喊了伯父,就开门见山地说东湾好像不大对劲,好几个人病倒了,不明不白的躺在床上不能落地,说是浑身没力气。
“是胃寒么?怕不是得了伤寒症?”陈长生知道侄子不是那种大惊小怪的人,他既然有些惊慌失措,问题必定有点儿严重,“请郎中了吗?”
“请了,只略看了看,开了几剂药就走了。我看郎中脸色不大好,感觉他有些拿不定原因,肯定不是太好的病。”
“虽然口粮不足,总不至于饿得太狠,搭着些野菜应该也渡得下去吧?会是饿出的病症吗?”陈长生问。
“可能跟饿有关系,您不看一个个黄皮寡瘦的可怜!奇怪的是,有两个人的脚开始在溃烂,腥臭难闻!问他们去过什么地方,也说不上来。”
“有隐瞒着什么事情吗?”陈长生问道。
“正是不清楚啊,怎么问都不肯好好地说。我怀疑是去岗子上的松树林了。”
“去那里做什么?夜夜冒鬼火的,躲都来不及,不是都害怕那个地方?”陈长生有不好的预感,他盯着侄子问。
“前几天传说北面有吃死人的事情发生,我们这里的人都相信呢!岗子外不是有几十座新坟?听说——”
“胡说八道!”陈长生喝叱道,“哪里至于这样!再说,这热时热天的,早腐败了,不至于此,不至于此!”
“您要知道,确实有续不上粮食的人家啊!恨不能吃草!您是蒙在鼓里,跟前只是尚可度日的家庭,并不曾挨家挨户地去察看。表面上灾情缓解了,实际上惨不忍睹!”
陈长生睁大眼睛,有些不快地说:
“我明白还得熬一段时间,大家都在忍饥挨饿,粮食紧着发放,也是为了长远打算。但也不至于还有我们的人会饿死啊!族里的执事们都说挺得住,还说我们这边算是最好的。他们有必要隐瞒什么吗?”
“那是他们自私自利,只顾着自己的好日子能长远一些!挨饿的可都是族里最穷困的人,在他们眼里,死了也不算可惜!以为都像您,顾惜着别人,愿意把自家的粮食拿出来给大家分享?提前您还买了那么多!”陈保南说得有些气愤了。
“怎么没人来找我帮忙呢?”
“哪个敢啊?他们也不好意思,穷人倒是最有骨气的!”
“简直是放屁!都要饿死了还讲什么骨气!那就宁愿往岗子上跑也不愿意来找我?”
“您还觉得诧异,我看是正常的!临近绝望的人横下心来,什么事做不出?都在议论呢,当那些松树下埋的是牲畜就行了,因为埋得深,必定有来不及腐败的。也说不定都不容易腐败,这次大雨冲出了一具埋得马虎的孩子,好脚好手的,就像是刚刚睡过去的一样!”
“赶紧止住,再说我受不了!”陈长生双手微微颤抖着,嘴唇煞白,他别过头看着烛火,“凡是困难得没米下锅的,你来跟我说。这时你就带些粮食过去,发给挨饿的人家,就说是我指定你去送的。明天你把郎中叫来我这里。”
分作五份,陈保南背着百余斤粮食去了。
陈长生心烦意乱地坐着,连清茶也喝不下一口。如果侄子的猜测是对的,他感觉羞愧至极。他不想那种事情发生在自己的地盘上,别的地方他是管不了的。扪心自问,他虽然问心无愧,但是做到了尽力而为吗?这时他就有一种无力的空虚感。
次日,不等郎中前来,就有讯息传到陈长生的耳中,东湾又有几个相似病倒出现了。而先前得病的那几个人,不但不见好转,病情反而加重,有一个已经在弥留之际,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谣言正在酝酿中,没来得及扩散开。
然后西湾连续倒下了几个,病例并不针对特殊人群,患病的男女老少都有。一个病患开始胡言乱语,直接说是有人中了尸毒,尸虫在人与人之间传播着,不会停止。这是老天在接着惩罚这些罪孽深重的人,也是不知悔过的人。
郎中本身也不是了不起的名医,只大约推测这个搞不好就是一场瘟疫,真正传染起来,他是没有半点办法阻止的。他甚至拒绝前来,害怕搭上了自己的小命。
一些村庄像是倒劈材的,病的人越来越多,死亡的人也越来越多。不论哪个宗族,有些小湾子甚至连抬棺的人都凑不齐。岗子外松林下的坟地已经堆满了馒头一样的坟墓,夜夜都可见蓝幽幽的鬼火在树林中流窜。
就在所有人都将要放弃希望时,瘟疫突然自行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