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裂 纹
我一直认为是祖父的决定打动了那帮土匪,使得他们在心里自觉划出了一片小小的禁区。正所谓盗亦有道,诚心和善意总有感动恶人的力量。
可伍道祖并不这么认为,他觉得在异常恶劣的环境下,根本没有人性可谈,更不用说什么感动。一定有别的原因存在着,大家不过倾向于劝人从善的传统剧情罢了,于是刻意要将我祖父塑造成一个乡野中的老牌偶像。
“你祖父其实是在赌博,”伍道祖语气不算凌厉,可是让人感觉到咄咄逼人的意思,“一场没有把握的大赌,不过给他赌赢了就是。还有,那些土匪中有你们本乡本地的人,自然是听说过你的父亲的,说不定这才是主要原因。你太敬佩你的祖父了!”
能说什么呢?他永远有不同的观点,却让人无可辨驳。
回头我想,伍道祖讲的话是有些道理的,毕竟那是十年以前的事情,记忆难免出现偏差,而我又确实很崇敬祖父,小时候觉得没有他办不了的事。还有一点,有些细节并非我亲眼所见,好多事都是老张讲给我听的,他有所隐瞒或者带点夸张都是正常的事。
我对着伍道祖伸出大拇指,问他:
“还有没有补充的解答?”
“你认为你祖父单纯是为了民众着想吗?”他不客气地说,“归根结底,他是为了他自己。他首先必须保证你们家在地方上的财产安全,也是保全不易取得的荣誉。而对抗需要什么?不只是钱,更重要的是人。所以他必须依靠群众的力量进行对抗,拿名誉和金钱作为代价。如果不会尽力扛下对垒所需的一切费用,试想一下,真的能有多少人对你祖父俯首帖耳?据我肤浅的了解,哪怕在族内,说话算数的族长都是由实力强大的人担任,绝对不会是谁的辈份高就认他是族长,辈份不过是个参考而已。”
好像他真的比我更了解农村一样!而且,很显然他认为我祖父更像是一个阴谋家,仁爱之心是一张皮,道具罢了,全是做给外人看的。实在有些过分。我问他:
“你去过农村吗?如果连去都不曾去过,怎么敢冒充内行?我承认,有些地方可能像你说的那样,但我们老家不是那样的!威望可不是仅仅靠金钱就能堆积出来的,更重要的是能力、热忱以及不忘来处的人格魅力!你把自己对城里人的剖析结论套用在了乡下人身上,这似乎有点儿不妥啊!”
“不用刻意区分城里人和乡下人,我可以断定,人性都是一样的。好的坏的,不管怎么去形容,都只是对人,是对所有人,”伍道祖非常认真地说,“我既没把你祖父当作特例,也没有把你当作特例,仅就故事本身而言。”
这算是他的解释吗?没太大必要。
“我开始听着以为力夫准备讲他外祖母家的故事,不妨又拐了个弯儿,讲回到他们集镇上了,不过还行,”戴兰笑着跟蒋和珍说道。
“我也是,”蒋和珍回应道,“我猜他本来预备讲他外祖母家的事,临时更换了一个。”
“可能是力夫和他祖父太亲了,外祖父在他印象中已经模糊掉,他实在讲不了那边的故事吧!”
不是那样的,其实外祖父家也有可讲的故事,对于我来说意义不太大,讲述的乐趣可能极其微小。说我拐弯也是我不自觉的。
“难道你们对那场争斗不感兴趣?”我左右看看,问他们,“这种渺小的战争刺激不了大家的感官吗?”
戴兰看着我说:
“听得出,小时候的你非常大胆,估计什么都不怕。”
“都是这样的,小孩子对怕没有认识,”俞小蛮说。
“可是,我自小就十分胆小,”蒋和珍说,“有些人肯定天生就够胆量。要不怎么说天性如此呢。”
伍道祖听笑了,他对我说:
“又觉得失望了吧?你看,对故事的评论其实往往是随意而为的,哪怕你讲得很精彩,坐着听的人关注的点不一样,你就算有意识地引导也不起作用。等会儿我讲一个她们感兴趣的故事,你再看她们的反应。”
戴兰听到了伍道祖的话,她冷笑着说:
“倒要看看你还会给我们贴什么样的标签!说力夫是大男子主义,他耿直坦率啊!他的性格消解了他认知上的缺陷。可是你,伍道祖,有意愿做大学问的人,骨子里就鄙视女人!”
“是你反应太敏感!在我看来,人和人都是一样的,我不喜欢做任何形式上的区别。但是从生物学的角度严格来讲,男人和女人确实存在着各种不同。这是物理属性,不是主观臆测啊!你说力夫是大男子主义思想,不也是标签吗?你觉得他可以怎样而我不可以怎样,不是区别对待吗?这就是不同,由不得你不承认。”
“说得很有道理啊,戴兰你就省省力气吧!”俞小蛮笑眯眯地说,“我敢大胆保证,论讲道理你可不是伍道祖的对手!你不见力夫总被他呛得一鼻子灰?”
“算你说对了一半,他很会呛人!”戴兰不屑地说。
伍道祖偏偏要说:
“看来我又要呛你了,好男不跟女斗!”
“你他妈不能让着她呀!”我可笑又可气地说,“都灵活一点儿,争论也要点到为止才好。比如有时候我想揍你一顿,转念一想,你确实比我聪明,该让着你,也就没脾气了。我也有气极败坏的时候,知道你也会顺着我说话,虽然这种时候不多啊,你不是也做到了吗?你就是嘴犟,招人烦!”
伍道祖貌似愤恨地看着我,忽然就笑了。他说:
“其实我也没那么小气,不爱记恨人。总在那样一种人啊,有讨喜的性格,有洒脱的资本,好像每个人都欣赏他。这种人才是真的可厌!”
“这是在暗示我吗?真不知道,我能够那么受欢迎啊!这么说来,伍道祖,连你也是欣赏我的,虽然也有些厌恶我。”
“我还是讲我的故事吧,不瞎掰了,”他摆着手说。
好的,我们都闭嘴,看他能讲出多好听的故事。
打小他就看过好多书,除了指定的那些书籍,他看得更多的是历史类的,也更喜欢。历史并不是大家印象中的那样枯燥乏味,只要沉浸其中,其实有足够的想象空间。
很多人对历史典故略知一二,想以此推断出当时那个年代的社会知识,所谓管窥蠡测。书籍能够提供给我们的非常有限,流传的正统历史记录显然会有侧重面,也有可能有意抹除掉一些痕迹。所以,结合野史去研究真实的历史是某类学者的方法和手段,以至于他们会错误地以为野史更有资格代表真正的历史。
这种观点是偏激的,是押着自己走进了死巷。
但是他相信,最有趣的历史细节必定隐藏在那些泛黄或者损毁的民间记录中。认真阅读每一个文字,潜心与之对话,他发现无论朝代如何更迭,普通民众的喜怒哀乐都是共通的。贯穿数千年的唯一呼唤就是四个字:安居乐业。
没有一个朝代的民众不是这样期望的。记住,是期望。
可见这是多么难以抵达的一个目标,尽管貌似简单。所有如雷贯耳的好时代,最后都会淹没在摧枯拉朽的历史洪流中,成为传奇故事。
值得留恋,是因为稀有,并且总是擦肩而过。
就像喜欢一个各方面条件都很优越的人,一心想要得到可是机会渺茫,最后看着他从眼前消失。
是不是主动努力就有机会呢?那可真不一定,有偶然的因素,也有运气的成分。
“我打断你一下,”戴兰说,“你讲了老半天,是在给我们普及历史概念,还是学习方法呢?实在听不出你有讲故事的意思啊!”
“可能他还在酝酿,你就不能耐心地听吗?”俞小蛮的语气带点指责的味道。
戴兰不愿意看俞小蛮,回呛她说:
“这是他,换一个人这样讲,恐怕你早就听不下去啦!他讲的道理太大了,我完全听不懂,也不想去懂。反正男女有别,不懂也不算耻辱。你说是不是,蒋和珍?”
蒋和珍望了戴兰一眼,不做声。
“还有你听不懂的话题呀!力夫,你信吗?”俞小蛮显然被激起了斗志,她似笑非笑地说,“那么冰雪聪明的戴兰,居然也会承认有听不懂的事!伍道祖啊,放低自己不行吗?”
“你确实比她简单,”伍道祖表情冷峻地说。
我少见伍道祖这样的表情,他是真的有些生气了。这有别于对我的那种不满,容易调和。戴兰惹怒了他,可能触碰到了他容忍的极限。说实话,从性格上来讲,俞小蛮更容易让人喜欢。但是我对伍道祖说:
“你的开篇确实长了些,让人着急。你少分析一点自己的想法,快速切入故事就不行吗?我知道,所有关于历史的看法,预计都与你要讲的故事有关,可你跑远了点儿。”
“你在怀疑我的逻辑思维能力吗?那你可要失望了!跑再远我也收得回来,而且你怎么知道我跑远了?我看是你的理智被别人的观点带跑了!”
“哪个别人?你想说什么?”戴兰也生气了,问伍道祖。
伍道祖懒得理她,也不看我,拿根长棍子拔弄着篝火。我笑着说:
“本来我也没有你那么理智,对我就不能要求太高了!这样的,我觉得应该接受批评意见,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你得承认你不是完美无缺的人。”
“如果你们有那样的感觉的话,那肯定是错了,我可不想做什么完美无缺的人。从来没有想过!力夫,你凭良心说说看,这回是我的问题吗?简直莫名其妙好不好!我知道自己的个性没你那样讨喜,但是我从来不会踩人,也绝对不可能让别人踩我!管你男人女人,在我这里都一样。”
“完了,你老了会变成一个怪物!”我盯着他说。
“一直出不去的话,不就老不了?这可是你说的,在这里没有时间,我们都不会老去。不会出去——”伍道祖的声音慢慢弱下去了,变成喃喃自语。
可能戴兰也觉得有些过了,又觉得没意思了,不再在语言上纠结不休。俞小蛮注视着伍道祖,咬着嘴唇也不说话。
我踢了踢伍道祖,跟他说:
“在这里,时间出现了问题,但不是说我们一定没有希望走出去。我可不想一直呆在里边儿,永远不老也吸引不了我!偶尔消沉一下不要紧,你可不能像沙狄一样头也不回!”
蒋和珍问我:
“你不是说沙狄没问题吗?你说他只是去了另一个空间,跟颜子回一样。现在你的意思是他死了吗?”
“我说的是态度,没有说沙狄死了,”我偏过头看着蒋和珍说,“说不定他现在正在上海花天酒地!”
然而,伍道祖非要这么说:
“可不可以这样想,沙狄可能已经身在上海,但也有可能已经死了。我是说,我们认识的那个沙狄真死了,而另外空间的沙狄根本不会认得这里的我们。这有不同的地方。又有新的问题,颜子回跨越了空间,难道另外那个空间的他死了吗?还是有更深的我们完全理解不了的奥秘?”
蒋和珍捂着脸轻轻哭泣起来。戴兰不知道怎么安慰她。
顺着伍道祖的目光,我向上看去,只是漆黑一团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