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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塔 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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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此没有人再见过红猪,为此我伤心了好久。我既想念它,又责怪它,也担心它。后来我想,可能它本来就是个例外,不属于人们的围栏和餐桌,它是属于山林的。

    但我还是要说,我童年时的玩伴有很多,它是带给我最多快乐的一个,我永远不会忘记它。

    是十年以前的事,那时我甚至不知道有武汉这样的大城市,也从来没有离开过山林环绕的家乡。我是看着集镇周围山林颜色的四季变幻度过童年时光的,那些干净透亮的颜色深深烙印在我的脑海中,使我无法遗忘。

    “不要告诉我,你是和猪一起长大的,”伍道祖玩笑地说,“你们家里人也挺纵容你的啊,猪都肯给你买来玩!假如你想跟老虎玩呢,是不是也会满足你?”

    我看着他说:

    “胡乱比方!你也不讲理性了。再厉害的猪也只是猪,会吃人不成!况且,红猪其实多半时候是温驯的,偶尔有些调皮而已。它可能有它自己的想法,又因为长相特别,就容易让人感觉出格。我觉得不管哪种动物,都会有离经叛道的一小撮,因为挑战了普通人的认知,所以一旦发现,就容不得它存在下去。逃进山林是它的唯一出路。”

    “不要瞎悲观了!也不要刻意升华一头猪的思维。”

    伍道祖从我的话中听出了悲观情绪,观察未免太过细腻。可是,他也许是对的。尽管我在心里拼命叫喊“快跑快跑”,它又怎么可能听得到呢?它站在高处眺望山林,是不是早有预谋啊?当时并不懂得什么叫浪漫的我,也会充满幻想地以为那是自由的山林在召唤着它的回归。

    简直是该死的浪漫情怀!

    红猪逃跑的目的简单,它怕死!像猪这种比较聪明的动物有极强的危机意识,无论出现长刀还是猎枪,它都能迅速嗅到死亡的气息。

    显然,努力奔跑绝不是为了姿势好看,也不是前方有什么好东西吸引着,不过是因为身后杀机重重,不努力奔跑就只有死路一条。而它,不想死!

    对死亡的恐惧往往基于眼前的险境,真不大可能想得那么远。所以也可以简短地总结一下红猪的故事,就是在我很小的时候,祖父因为溺爱我,叫老张买了一头毛色不一样的猪送给我玩,那头猪野性不改,跑深山老林里浪荡去了。我多少有点儿后悔,真该让老张杀了它,也能品尝它的肉味。

    “最担心你一本正经地讲出你的分析,”我瞪着伍道祖说,“你会吃你的宠物吗?当然,你从来不养宠物。人在伤心的时候,假想出小小的浪漫场景有什么不好吗?湖泊之所以美丽是因为湖水的存在,你非要抽干湖水露出淤泥,说这才是它的本质,而美丽都是假象。你真的好无趣!”

    “胡说八道确实更能带给人快感。但是,要说瞎扯就代表着有趣,那我可宁愿做一个无趣的人。”

    “我在想,如果有一天红猪回来找你,而你早已不在了,它会不会伤心欲绝地跑进山林?或者,”俞小蛮笑嘻嘻地说,“某一天清晨,它带着一大群小红猪回到你家门前,等待着你给它投食,陪着小红猪们一起玩,那该多么有趣!忘了问了,你的小伙伴是公的还是母的?”

    大家都欢快地笑了起来。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因为我直到现在也不大清楚红猪的性别,想都不曾想过这一点。给我的印象,它应该是公的,不然哪里会有那样强烈鲜明的个性呢?我觉得,母猪可能更加温驯一些,也更加懒一些,所以极容易长肥出栏。

    “你这是骨子里的男权思想!”戴兰的些失望地对我说。

    这又从何谈起啊!戴兰也太会联想,由我对母猪的评价进而看见我思想深处对于女性的评价,如此敏感多疑,我能不能说她也是透彻骨髓的女权思想?

    这种话题一旦展开,难保伍道祖不参与,那会没完没了。我决定接着回忆故乡的风情。

    我外祖父家离集镇大约有三十里地,在更深的大山里。统共我也没去过几回,一为有些远,去了也不觉得有什么好玩的地方;二为有传言那边有些不太平,出了土匪,祖父很担心我的安全。母亲若是要回去,祖父也极少允许她带上我。

    尽管去得少,印象却也深刻。我清楚记得外祖父家在山脚下的一个小村子,似乎稀稀拉拉的没几户人家,房子起得也挺矮小寒酸,绝少见到高门大院。村子边有方池塘,塘埂上长着三棵巨大的皂荚树,有好几对喜鹊在树上筑了窝。

    倘若说到生活,在这里真的不能称之为艰难,因为物产是极为丰富的,只要不是太懒惰的人,保底生活不成问题。

    当然,想要大富大贵又另当别论了。

    我知道外祖父家对面大山上有个寨子,石头彻起的长长围墙,远远就能看得分明。他们说那是早年间留下的遗迹,实际上并没有人在上面居住。对于那个石头寨子,幼年的我充满了好奇。但是,肯定没法子上去,据说根本就没有路通往上面。村子里或许也有打猎的人能够不辞劳苦地去看看,后来就传起了谣言,说已经有好几个人扎在上面寨子里,都是男人,不知道从哪里过来的,听口音不像本地人。

    再后来,听说寨子里的人多了,凡是犯事的、不愿正经过日子的、打光棍的、凶神恶煞的本地人,也有那种抱有幻想的、痛恨现实的、寻求保护的人,那里似乎都愿意接纳。他们开始全新的生活方式,不管出于无奈,或者是纯粹的理想主义,都让山下的人们产生了各种或好或坏的想像。

    更新的消息是,那些人开始策划起不好的勾当,山上毕竟资源有限,不太容易养活那么些人。本就不太多的屯集物品很快消耗殆尽。

    他们自然把目光放在了山下。这是不是他们最初计划的一部分呢?这时候贫穷的人最是安心,因为他们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假如听说哪些人家被劫,估计他们都会高兴。

    祖父筹措起兴建瞭望塔楼的事宜。早先集镇上是有塔楼的,太平日子没过上几年,疏于管理维护,塔楼坍塌掉了。祖父认为那些土匪迟早会盯上集镇,说不定早就来摸过底了,所以必须赶紧修筑一些防事工程,再集合多一些民防力量,至少可以威慑他们,使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再者,那是些乌合之众,不可能有什么杀伤力强的武器装备,不值得害怕。

    在祖父的尽力鼓动和资金支援下,塔楼很快就建起来了,有三层,底下两层是石头彻成,上面的瞭望塔楼是木制的,兀立于集镇北角,视野极好。值勤人员也征集起来,三班轮值,日夜不留空档。官方提供不了太大支持,但是送来了一车粮食,说是当作对值勤人员的一点奖励和补助。

    白天,老张是准许带着我到塔楼上玩耍的,我喜欢站在高处向四周观望的感觉。我摸着老张的猎枪,心想我也能够将土匪打得落花流水,他们才不敢来呢。祖父那样担心的神情,倒是我不能理解的。

    由于有民众的轮流值守,塔楼实际上近乎成为一个禁地,集镇上的其他小伙伴们都想上去玩,可不被允许,只有成群结队地站在塔楼周围磨蹭,仰望着蓝天白云下的高大建筑,生出无尽的渴望。而我站在上面,加深着他们的焦虑。

    孩子们的不满情绪影响到了大人。结果就是,祖父迫于民众的压力,后来不再准许老张带我上塔楼上去玩。大家安慰我说,上面不太安全,刚起的建筑,结构还不太稳定,过些日子会天天让我上去玩的。不去就不去,很快我也失去了对塔楼的热情。

    过了数月,大家担心的事情一直没有发生。

    有些人认为,土匪乘着赶集,可能已经过来摸底了,见我们这里联防有力,不好轻易下手,所以放弃了这边。他们对那种防御意识差的地方更感兴趣一些,不断有被洗劫一空的地方传来消息。

    祖父不敢掉以轻心,他坚持认为集镇上的人们必须团结一心,持之以恒地搞好防范事宜,切切不能半途而废。

    过了整个夏天,又过了整个秋天,落了一场小雪后,眼见春节将至。这天夜里,圆月高悬,月光照着薄薄的积雪,塔楼在昏蒙蒙的夜色中显示着漂亮的姿态。值守人员在塔楼上生着一盆炭火,远远可见发出微红的一团光亮。

    那晚值守的人回忆说,他当时并没有警惕,老想着早点换防回家,家里还是暖和一些。正寻思着下去方便一下,借着月色,看见一群黑影往这边走来。他吓得赶紧叫喊同伴,一边使劲敲打起铜锣。

    男人们都提着猎枪冲出来。女人和孩子们躲在家里不敢出声。祖父拿着一把手枪,带着老张他们一群人走在前面。

    第一声枪响,刺破了山野的宁静。我站在院子里,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坚决不肯躲进里屋。母亲拿我没法,陪着我一起站着。我说那枪声还比不上烟花的响亮,真的很像哑了火的炮仗一样。

    这就没什么可怕的了,炮仗对于我来说简直就是玩得不要的小玩意儿。我告诉母亲不必害怕,因为有我在。

    外面可能已经混乱成一片。塔楼上的火力已经制止住土匪的进击步伐,等集镇上的男人们冲过来,那些土匪完全给震慑住了。他们纷纷躲避在大树后面,不但不能进攻,也不敢后退,因为会暴露出身体,成为月光下的靶子。

    日后老张对我讲起那晚的情形,他说我祖父真是他最为钦佩的人,永远是那样沉静睿智,无惧危险,敢为人先。我祖父一直大胆地走在最前面,带动着集镇上所有男人升腾而起的怒火,仅凭气势就已经骇退了土匪。整场保卫战没有耗费几颗弹药,我们就大获全胜。

    我们活捉了五个土匪,其中有两个是地方上认识的人;其余逃掉的土匪是些怎样的人,大家并不知道。该如何处置这几个被捉的家伙呢?人们七嘴八舌地没有一个定论。

    祖父等大家心气平复了一些,才召集起一帮能主事的共同商议。五个土匪都给捆绑起来了,押倒在小祠堂里不可动弹。他们中间有三个的身上已经挂了彩,但看上去不太严重,估计是被抓后挨了打,血染在衣服上显得有些可怕罢了。

    烛光映得祠堂里威严无比,祖父的脸色肃穆,仿佛思忖着极为长远的事情。大家都望着他,等待着他的决定。

    我早就溜过来观看了,心里充斥着怪异的兴奋。老张抱着我,不让我乱跑。祖父却连看也不看我,只顾着和几个老头子说话。他问他们几个:

    “不听众人的废话,你们到底怎么看这事?”

    “多数人的意见,打死也活该!至少打个半死,再送官,”其中一个老头子红着脸说。

    “依我看,不要送官了,我们自己处置!”另一个老头子说,嘴角溢着白沫,“找个山洞去扔掉!”

    话是这么说,只是说说而已,大家仍然看着祖父。

    “您看——最后还得您定夺才好,”他们一致又这么说。

    “是这样的,”祖父站得笔直,声音洪亮地说,“我决定了,大家都要听我的。先给这几个人松绑,叫郎中过来给他们看看伤势,再送他们离开。放话给寨子的人,我不想跟任何人结仇,做冤家不如做朋友。明天送些钱过去,再准备一千斤大米和面粉送给他们过过渡,所有的费用都由我来支付。跟他们说好,以后实在有困难了,单独找我,不要吓唬众人才是。我不希望再看见他们成群结队地出现在这里!”

    尽管不太理解祖父的行为,但最后大家都按照他的意思做了。土匪感激涕零地离开了我们的集镇。

    从此以后,不管外面怎么闹腾,我们集镇都非常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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