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第19章
和夏文华回到苏城,两天时间便安顿好了一切。
夏文义的墓地选在同夏央爷爷奶奶一起的公墓。丧仪简单,最后也只有夏文华一家三口和老家这边两位通晓丧礼旧俗的表亲参加。
这边已经没有几位往来亲朋,夏央的奶奶生夏文华没有养好身体,一直时好时坏的病着,熬到夏文义和程岺结婚那年冬天走了,爷爷也在夏央三岁那年病逝,此后夏家也和老家这边远近亲朋少了来往。
夏央这一程也打算返回申城,却有意和夏文华一家错开车次,晚他们半个钟头。
高铁站,夏文华去检票口前返头找到夏央身边,姑侄两个第一回没有红脸赤颈的相处这么些天。她问夏央,那天的季老师是不是男朋友,看着敦样体面的人,却比她年纪大些,人家情况要搞搞清爽才好,不要自己一个人扎进去要吃苦头的,“你不要不高兴听,我是看你爸爸的面子,以后你一个人拿主意了。”
夏央有些诧异。
那天在灵房,季宴亭又去买了支冰水,这次还多了包纸巾。拿纸巾裹了裹瓶身,要她敷敷没有退红的脸颊,也冰敷哭得有些红肿的眼睛,硬撑着宁愿被人误解指摘的人,一个人悄悄落泪自然不想别人瞧出来。
两人也一直无话,季宴亭就这样陪着她,安静的,踏实的,直到夏文华再回来,他才不甚放心地告辞。
夏央没想到那天夏文华一副嗔斥她的面相,今天却特意提点她这些。不愿意多谈也不认为要向她交代,夏央淡淡回应,“他不是。”
大抵是两个人心里都有数,老早就烂糟糟的关系,夏文义这一走,今后往来是要断了的,眼下终究生出些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意思。
夏文华凡事高人一头的性子也不肯热气呵冷面,看夏央还是不咸不淡的,也不说话了,抬腿要走。
“谢谢侬,孃孃。”夏央心里还是软下来,拿熟悉的吴语朝她答谢也告别。
夏文华脸色也总归动容一下,再是从前大人间的恩恩怨怨,也早都人去如烟了,转头看她几秒,点点头,转身走了。
无意义修复的关系,有心也无力,没有人会要徒劳。夏央想自己当真是同过去都告别了,心里究竟不似面上平静,像落下的黄色梧桐叶,刚好从你肩上身前掉下来,不痛不痒却刚好叫你感觉到的下坠的重力,撩起一片萧索。
总归,亲缘淡薄的人,连告别都是冷淡的。夏央没有多余的心力陷在情绪里太久,这一程的奔走打点,她的生活费要难捱到能领工资的时间了。
回到申城,她要去打理一趟外公留给她的临街转角铺面。之前外公的书斋开在里面,他生病后处理了大部分器物,只留下了几件他舍不得的摆设在里厢,后面每次假期回来夏央也只去看看,没挪动什么。
眼前,夏央只得把它先赁出去,心里更感激外公为她的未雨绸缪,让她不至于狼狈到无路可转圜。
隔壁的林阿姨听得她回来,原本蛮开心同她热络几句闲话。林阿婆两年前也走了,她和先生几年前搬回来这套娘家的洋房住了,刚刚一问才晓得夏央父亲新丧了,她从父亲老家转道回来,是打算把外公的店铺赁出去。
她也算看着夏央长大的,大概都晓得程家的家务事,今天听她这个消息,唏嘘不已,好像人间的世事无常都叫人家小姑娘赶上了,觉得造孽不忍心。招来先生,程阿公的店铺和洋房的巷弄隔着两条横马路的临街转角,他们要陪夏央去店铺里看看,怕夏央小姑娘不懂经,同她一道去中介把店面挂出去,“现在这些中介也精得是不得了的,我们阿姨去了么伊(他)也有数啦,个么侬还有撒事体蛮好同吴讲呀。”
最后,他们再顺道帮夏央一起,拿了几件早先留在店铺里的观屏和架格一类的小器具,回到家里都接近夜饭的辰光。
夏央承情之后的感谢和赧意,有意想请林阿姨夫妻吃饭,两人不依,从前两家顶顶好的关系,要她不要讲客气,反过来要她去家里用顿便饭。
夏央婉拒,屋里厢一塌糊涂,还没打理,以及有新丧,去人家家里做客不作兴的。
林阿姨应承,末尾说起小时候她女儿和夏央的情谊,要夏央有事情尽管敲门,“我家囡囡么自己住的现在,伊回来吴让伊寻侬好白相相(她回来我让她找你玩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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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进到这套顶楼半跃层洋房,拉开窗帘,打开客厅通阳台的老式黑钢结构菱格纹玻璃落地门,让黄昏余晖橙黄的光透进来,夏央才真切感受到心是跳动的,她回家了。
这套房子早几年因为保护工程和管道优化,联系房主回去,夏文义那时候要她索性里面也一道施工,重新修复保养一次。夏央不舍得改变承托她最多回忆和安全感的地方,依着修旧如旧的原则,尽量维护原来的装修风格,着重改造厨卫,添了些智能家电,考虑地暖会破坏实木地板和墙裙,加的中央空调。
当下,只草草收拾了用得到的区域和二层她的房间,原本累极了的人突然的停当下来,胸闷得紧。摸到包里剩下的烟盒却是空的,划开手机上叫了一打瓶装水,几盒谷物酸奶碗,以及两包kent薄荷爆珠和一盒单条装海盐玫瑰味漱口水。等快送的时候,夏央把这几天带在身边夏文义的手表和手机收到一层半被她改成衣帽间的亭子间里。
其实,这几日她多数时候是强撑的,几乎没有正经吃东西,闭上眼睛总是出现夏文义最后一次见她离开时的背影,没落且颓然,每每入睡又总是梦魇连连。梦中像要把人拖入深渊的遗憾,醒时又是浑浑噩噩的恍惚。
今夜,她又是半梦着醒来,想看时间却发现手机没电了。干脆起来,穿着睡裙,找出一盏灭蚊灯,拎到阳台上点亮。
城市的夜空被灯光映得蓝灰色调,偶尔一袭久违熟悉的夜风,她在阳台的围栏上轻轻撑着,一根接一根地燃着烟。思绪断断续续着,分明身处她最踏实的地方,却好像还漂浮着。
从前夏文义也提过几次要她把店铺发租了,空置落灰还要抽空打理,不合算。夏央始终不表态的坚持,她那时心里只想要留下外公的痕迹。现在,夏文义也走出了她的生命,她也妥协在所谓的世事无常里。
夏央回头望这间房子,在这里,也生活过她最重要的人,现在再看不见他们的影子。嗓子发烫的干涩,心确比这种灼烧的干涩感更痛。这一刻,她承认,她很难过,难过告别善于伪装成分别的模样,在你以为还会再会的时候,它已经悄悄画下了休止符。
原来人在这个世界一趟,除了在活着的人心里,不会有任何痕迹。
从眼底生出的滚烫,升起又落下,像潮汐的生长。而活着的人,还要活下去。
天空泛白的时候,夏央有些脱力的晕陶陶,含了两口漱口水,倒在有些旧气息的墨绿色金丝绒长沙发上恹恹地睡过去了。
京市那头,不合礼数没有立场的人再关切也只能不越界的关心。
这几天季宴亭都是晚饭后的时间给夏央微信,不多问,只确认她没事。昨晚照例的信息,他却一直没收到回音,拨过去已经是关机提示音。
他到底担忧些莫须有的,心头发紧,熬到天光立刻给徐未通电话。那厢人还迷朦的状态,嘴里念叨,“央央没事啊,在申城家里,昨天回去的,说要把外公的店铺租出去。”
季宴亭松一口气,也隐隐不好发作的不快,原来她有空报告行踪,对他却只有礼貌客套。
“打扰你了,麻烦你,把夏央申城的地址发给我。”
是日下午,季宴亭找到了这巷弄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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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又一阵有规律的敲门声,里头迟迟没有回应,电话依旧是关机状态。
季宴亭再次不确定的忧心起来,手上敲门的力气稍重了一些,再三下后,廊道那头的门打开了。
一身素花真丝衣裤,烫着卷发的时髦阿姨在门口打量着问他,“侬寻撒宁呀(你找谁)?”
季宴亭一瞬没反应过来突如其来的南方方言,愣一下,颔首与对方招呼。
阿姨又朝他换了口软调的南方普通话,“外地人呀?你找谁呀?”
“您好,我找夏央,请问您知道她在家吗?”
“噢,找央央的,她在家的呀。”林阿姨换了双拖鞋趿过来,“是不是没听到呀。”她跟着拍了拍门,也喊夏央,片刻,里面终于有了响动。
夏央在沙发上呆了几秒,确定是林阿姨在喊她,一面去趿拖鞋一面还一点暗哑声音应门。
推门的一瞬,人却懵住了。懵门外的人怎么会是季宴亭,也懵林阿姨同季宴亭在一起。
“林……阿姨……”懵的人下一秒清醒的尴尬。
“噢呦,侬睏告啊,个撒宁寻侬门阿拷半天啦,宁得啦(你在睡觉啊,有人找你门敲半天了,认得的吧)?”林阿姨好奇也熟络的问话。
穿着睡裙的人手再攥了攥门把手,有些不自在但笑,“啊,宁得额。”
林阿姨看一眼季宴亭直觉不一般,再笑着朝夏央,“阿地来额,朋友啊(外地来的,朋友呀)?”
“阿地朋友,”夏央看林阿姨“我晓得”的表情,再补充,“册擦,来看看(出差,来看看)。”
林阿姨微微点头,“个么侬撒事体好寻吴,走啦。”
“谢谢侬,林阿姨再会。”
送走林阿姨,夏央这才正经分神来会被一段云里雾里的吴语绕得面色淡淡的人。
“季宴亭,你怎么会,来。”有人还没有想起来待客之道,伴着渐强的心跳,脱口而出的是再实在不过的问题。
季宴亭见到人心终于落定,也活回去地计较起她这样对他仍然距离感的摆位,以及现在,他这样站在她面前,她这般淡淡的看不出情绪起伏,甚至还不如陌生的隔壁阿姨热络。
于是,推着黑色rimowa登机箱的人连带不开心身上细密的潮热感,理所当然地启口,“我以为你会先请我进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