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牙
清朗的男声自身后传来,春晓嘴中还未吞咽的糯米凉糕卡在嗓子眼:
“咳咳……”
春晓连头都没敢转,随手接过任卿裕递来的杯盏,咕嘟咕嘟灌了下去,顺着心口道:“长寒呢?”
“他不会来了。”任卿裕长睫垂落,语气颇有些不自在。
春晓缓过气儿来才偏过头去瞧任卿裕,她嗔怪道:“将军故意诓我。”
“母亲所言,昨夜天渊圣女竟在任府失了踪影,我难逃其咎,”任卿裕顿了顿,“你脸色,看着似乎不怎么好。”
似乎是想印证任卿裕的话语一般,春晓忽然鼻子一痒:“阿嚏!”
春晓脸色当然不好。
天知道那夜路黑,春晓跳窗后不慎掉入后院芙蕖池中,不得不狼狈翻墙离开!可这事实在太丢人了,春晓不想提。
于是春晓顾左右而言他:“偶感风寒,小病,不提了。这糯米凉糕甜而不腻,将军也吃一块?”
“不必了,此物是我所制。”
“……”春晓沉默半晌,僵着脸将那白瓷盘子放回原处,“将军心灵手巧,春晓佩服。”
“旭旭是我府上大医师之徒,你可放心叫他医治。日子过的快,倘若到了立冬之时,身子便更不好调养。”
春晓眨眨眼:“多谢。”
“你那日过来,究竟想问我什么。”
春晓一时不知应当从何问起,便借口道:“还请将军告知于我,晏晏犯下什么错了。”
任卿裕坐在春晓对面的石凳上,抬眼开口道:“你如何猜想?”
那日醒来,盛烟岚说她替人做了嫁衣,她心中虽然有所猜忌,但因手中掌握情报实在缺失太多,也并分析不准确。既然此事与皇上、雪时夫人也许有所关联,那便不可轻易开口。
春晓试探道:“将军是怪晏晏将我引来了?”
“你说得不错。晏晏引圣女入局为先,失责消失在后。但也不完全是这个缘故,不染山一行本就端倪不少,你还是少知道些为妙。”
春晓瞥了一眼任卿裕,那人目光平静如常,看得春晓嗤笑一声:“把我害到如此地步,我还以为将军会心怀愧疚呢。”
“糯米凉糕好吃吗?”
任卿裕冷不丁吐出这话,忽叫春晓摸不着头脑,她冷哼一声:“好吃。”
“那是云泽人喜爱的吃食,北乾人不嗜甜。”
“我什么都吃,再说,我又并非北乾之人。”
任卿裕点点头:“吃食习惯只是一方面的。不染山是云泽古山,极其抵触北乾气息。你虽说不算北乾人,却也从小在那处生长。在不染山中不适是必然。”
“……原来如此!”
春晓恍然大悟,既如此,桑安那日忽觉不适便也说的通了!
可不染山与北乾气息相冲,那么襄崖苏狼来此常住也就成了奢望。看来想让苏狼移居至不染山这个法子是行不通的。
任卿裕接着道:“北乾并非真心与我云泽结交,那日母亲故意将东尘带到不染山下,告知她神石一事,并装作身体不适,过几日东尘便请了你与沈怀珠到府里做客。其实在这之前,她已从使者府侍从处套过几回话,并将想要一睹神石面目的请求告知陛下。东尘知道陛下与母亲都有意于她,往年对于东尘的无礼请求都会慷慨允诺。”
春晓心下震惊:“可陛下如此轻易答允于她?我不信东尘郡主未曾起疑。”
“做戏做全套,陛下自然与她周旋许久。东尘郡主脾性刁蛮,她最后竟连‘聘礼’二字都说了出来。既如此,陛下再允诺,并不会显得突兀。那是她东尘自己的抉择。”
所以接下来的一切,都变得顺理成章。
任卿裕所谓的入山夺石,不过是皇上和雪时夫人合谋的一场大戏。
春晓微微蹙眉:“可陛下又如何笃定东尘郡主一定会入局?”
“不是他笃定,”任卿裕摇头,“无论我重伤、还是直接死了,对她东尘都是百利而无一害。”
春晓不解道:“什么意思?”
不是青梅竹马吗?又怎会期待任卿裕去死?
“不懂吗?”任卿裕看着满脸怀疑的春晓,忽然笑了,“她真正的目标是我。因为她和我一样,都是‘走狗’。”
春晓愣了一下。
——“人生在世的不痛快,大多是因为负担太重。青鱼,你并非君主,不必担此重责。后世史书予你之评论,顶多是忠诚的走狗罢了。”
往日之言,历历在目。
春晓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任卿裕将对方的神情皆收入眼中:“你既掺和此事,我便没有不告诉你全貌的理由。只是为保稳妥,陛下的意思是待东尘走后再告知你实情。”
“那我还要多谢将军咯,为我违背皇命,”春晓啧啧两声,“这可是杀头之罪。”
任卿裕偏过头:“不想欠你。”
“什么欠不欠的,我这不是没事儿吗?”春晓摆摆手,“既如此,你受伤也是假的?”
“是真的!”
任卿裕不常激动,春晓欲言又止道:“那你怎么……算了。”
“我往常在后院芙蕖池沐浴,害了病才叫人搬了木桶,”任卿裕不自在地移开目光,“二楼,本为庖厨。”
二楼,本为庖厨。
短短六字,令春晓如鲠在喉。
“那我撞倒的是?”
“我放在墙角,预备做蜜饯海棠的蜜罐。”
“啊……”春晓瞳孔地震,她故作镇定道,“认得将军半年,不知将军如此多才多艺……”
话方脱口,春晓便觉不妥:多才多艺?
春晓,你疯了?
任卿裕垂眸应道:“嗯。母亲肠胃不好,我有空时会亲自下厨。”
还好任卿裕没计较什么。
春晓松了口气:“对了,晏晏那头,究竟是怎么回事?”
“晏晏不知陛下计划,又对我忧心才一时搅了局。他虽鲁莽,却也是关心则乱。”
春晓忽然想到了什么:“可晏晏分明说,是雪时夫人指派的他。”
“他是自小与我一同读书练武的亲随,我不疑有他。况且他拿着鸡毛当令剑也不止一回了。”
也对,无论是紧要大事还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任卿裕第一个想到的都是晏如昼。
他对晏如昼是信任,更多的却是依赖。
“将军言语中多有宽容,然而晏晏今日却还在柴房里关着呢。”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任卿裕叹声,“可宽容他的,只是我。”
春晓微微张大了双眸:“你也说了,他是关心则乱,我不怪他呀。”
“春晓,”任卿裕无声叹息,“……晏晏很快就会恢复自由的,在你离开之前。”
春晓总觉得任卿裕原本想说的不是这个。
任卿裕:“我想说的都说完了。长寒今日不会过来,你也即将离开弈城。师长之责,还是交由他人罢。”
离开弈城?
……不,渊主所说的“信任”,她还没有做到。
春晓脱口而出:“青鱼,比起原先,你的确对我坦诚许多。”
任卿裕淡淡地“嗯”了一声。
“我都要走了。实话实说,你我之间,是不是只能走到这步?”
“这步?”
任卿裕抬眼,与她四目相对。
春晓轻笑一声,开口解释:“我只是觉得从未真正赢过你。”
任卿裕错愕道:“你怎么会这么想?”
“将军不觉得可惜吗?与你势均力敌之人,还未分出胜负便要错过呢。”
任卿裕并未否定这个说法,淡淡道:“的确可惜。”
“我就知道将军会认同我的……”春晓刚弯起薄唇,便被任卿裕被打断。
“可势均力敌,不一定要分出胜负。伯牙子期,高山流水,”下一刻,任卿裕真诚道,“圣女以为呢?”
分明是她又一次无礼僭越,却被任卿裕软绵绵的回绝了。
很快就到了东尘郡主离开云泽之日,羿城内外,襄来熙往、高车驷马。有任卿裕为首的碧血军为其护送,遗憾的是,不曾再见郡主来时“鸡蛋菜叶”之盛景。
春晓并未为其送行。同日,她收到了天渊的信笺。
不知为何,渊主那头是催得越来越紧了,甚至一向平稳的字迹中多了几丝不安之意:
“你若无十足十的把握取得任卿裕信任,启程天渊前,不必再与吾回信。”
春晓默默攥紧了信笺。
渊主,要做什么?
任卿裕和天渊,又有何关联?
“春晓,你头疼。”
阁楼葱郁,春晓身下的竹椅被桑安推的“吱呀”乱响,春晓骗过身子,将一旁的桑安揽入怀中,细细摸着她的发丝:“我哪里头疼,你又知道我了?”
“你一皱眉,我就知道你头疼。”
春晓勉强一笑:“桑安,你真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桑安在春晓怀中叫了一声:“不说这个。那个烦人的郡主终于走了。”
春晓觉得好笑:“你又没见过她,谈何烦人?”
“春晓喜欢任将军,她也喜欢,难道不烦人吗?”
“小狼胡说,我不喜欢。”春晓抬手,轻轻敲了敲桑安的脑门。
桑安嘟囔道:“不喜欢?那……那桑安就放心了。”
“放心什么?怕你春晓姐姐跟人跑了,不要你们呀。”春晓随口打趣。
“你本来就说要走,”桑安微微垂下头,十分沮丧,“我不喜欢他。我都问盛将军了,自从来了这里,你总是跟着他跑。那个任卿裕,凭什么?”
春晓拍拍桑安的小脸:“身不由己,桑安以后就懂了,乖。”
“别哄我!”桑安轻轻推了推春晓,“春晓曾经在家里从来没有说过这种规矩。”
“就你记性好,”春晓撇撇嘴,没什么可辩驳的,“你如今连官话都说不利索呢,等你再长大一些,去找夏浮姐姐问,她会告诉你的。”
桑安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对了……我前段日子给夏浮姐姐寄了信,今日还未有回音,我这心里实在焦灼。”
“我这会,替你去驿站看看。”
“我昨夜去了一趟,仍无回音,”春晓眼底满是担忧,“不过,我这儿还有另外一件事要你替我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