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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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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沃日!”金发几乎整个人贴在车窗上,努力向外看去。

    粗长油黑的触手甩在车旁的电线杆上,缠紧,接着绷直的触手收紧蜷缩,将远处的“人”快速拉至近前。

    如果,那还能被称作“人”的话。

    六条长短不一,有一根还断裂的触手围绕着身形瘦削的女子。

    她脚不沾地,完全以触手代步,头发凌乱,脸色白得如雪,双眼泛着诡异的红。

    在意识到白暮云死去的瞬间,邵多并没有哭。

    如果她是意外、是生病、邵多肯定都会悲伤到不能自已。

    但偏偏,是被一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鬼东西,因它毫无理由、毫无意义的泄愤行为而死。

    于是,充斥在她胸臆之间的,是排山倒海一般的愤怒!

    凭什么?

    凭什么!!

    就因为她们弱小,她们无力,她们无足轻重,便可以被随意欺辱、伤害,被当做蝼蚁般无视践踏吗?

    杀了它!

    杀了那个畜生!

    这杀意蔓延至四肢百骸,无穷的愤怒仿佛要破体而出——

    五秒钟的时间,后腰热痒难忍,两根粗黑的腕足破体而出!

    现在,她触手漆黑、皮肤煞白、眼瞳血红,强烈的色彩对比下,仿佛地狱爬出的恶鬼一般,霍然欺近站在路旁悠然观戏的斗篷男。

    她的速度不快,斗篷男却仿佛被下了定身术。不知是没察觉到,还是根本不屑于逃。

    触手缠在他干瘦的脖颈,邵多直视它大而圆的双眼,声音低哑地问:“是不是你?”

    金发看到斗篷男的斗篷开始细微地颤抖,以为它又要出什么招数,便眨也不眨地紧紧盯住,不间断地向闭眼的陈拓汇报现场情况:

    “目标被邵多缠住,阿南和阿金好像停下来了。”

    陈拓果断敲晕两人。不过这二人身体强度比甜甜高,也没有明显外伤,估计很快就会醒。

    之所以选择这样不稳妥的做法,是因为邵多来了。

    邵多,这个女人每次出场都在他的意料之外。

    但不可否认,每一次,她都是很强的助力。

    她来了,说不定阿南阿杰的腿脚可以保住。

    “目标没有攻击邵多,可能在酝酿……邵多直视了它的眼睛!老大小心,邵多有可能被控制!”

    “……目前看邵多还拥有自主意识。目标脖子上的触手增加到三根!”

    “目标在……颤抖?”

    斗篷男在颤抖。

    它难以置信地看着邵多,被掐住的喉咙艰难地发声:”怎么……可能……你……”

    邵多血红的双眼闪过晶莹光泽,斗篷男眼中的惊异和痛苦慢慢褪去。

    它变得好像失去意识的甜甜,身体站着,眼神却茫然。

    邵多也进入了某种奇异的状态。

    不是茫然,更像是愤怒到极点后整个大脑在放空,除了“杀死凶手”没有别的念头!

    她想让斗篷男看着她的眼睛回答问题,斗篷男确实也看着她了。

    他并没有说话,声音却响起在邵多脑中:

    是我杀了那个碍事的女人。

    邵多眼神一定:“是你。”

    是你,杀了白暮云。

    是就好,邵多并不想祸及无辜。那样,她和它就没有区别了。

    触手陡然收紧,上面的黏液被挤压得滴落在斗篷上。

    这时,斗篷男的颤抖倏然停止,猛地从失神的状态出恢复过来,枯枝般皮肉干巴的双手赶忙拽住触手往外拉扯。

    从出现开始,它的表现都很从容。问话从容,杀人从容,被砍也很从容。

    然而现在它的动作却显露出一丝慌乱。

    触手在它慌乱的动作间被扯开甚至扯断。可见对于它来说,触手根本不足为惧。

    可它还是很怕,摆脱了触手后,它将邵多重重一推,身体飞速向后掠去。

    这一推连反击都算不上,更像是急于摆脱桎梏。

    邵多不管受伤的触手黑血喷溅,萎靡地垂落在地,赶忙伸出手攥住斗篷男干枯细瘦的手腕:“别跑!”

    和触手比,手的力量更加不值一提,斗篷男反握住她的手,轻易地“咔嚓”折断,接着倏然向天空纵飞而去,瞬间消失在在场众人的眼中。

    金发贴着车窗,张着嘴,仰着头,半晌:“……走了?”

    看架势要把在场所有人当猴好好戏耍一遍,再慢慢杀死取乐的恐怖存在,就这么虎头蛇尾地走了?

    竟还有点落荒而逃的意思。

    金发手上的内部通讯器震动起来,刚刚发出的求救信息还在闪烁,此时空闲的二队和四队积极回应,询问现场状况。

    金发:目标突然撤退,战斗结束,我方战斗人员无伤亡,平民死亡人数1,受伤人数待统计。目前已不需要支援。感谢各位战友。

    陈拓终于睁开眼。

    现场并没有出现可以碾压它的战斗力,但它却着急忙慌地走了,甚至放弃了近在眼前的“好戏”。

    可能一,它遇到了不得不离开的紧急事件;可能二,现场有什么让它感到威胁。

    陈拓探究地看向被触手团团围在中间的邵多。

    看着眼前银色的药丸,邵多一阵恍惚。

    她垂着刚刚简单固定好的断手,完好的那只手也并没有抬起去接。

    她抬头望着眼前俊挺的男人,血红双目闪过一丝光亮。

    “……这不是我第一次吃药,是吗?”

    陈拓观察,她并没有记起什么,应该是通过目前情况做的猜测。

    他坦诚道:“是的。吃下后,你会忘记今天发生的异常的一切。”

    邵多感觉自己的脑子仿佛锈住了。

    刚才逼问斗篷男的时候,她的大脑明明什么也没想,却仿佛透支一般,太阳穴搏动抽痛,半天才缓过来。

    她问出的第一个问题是:“……忘记今天的话,我要怎么解释小白的死?”

    陈拓不知道小白是谁。但今天只有一位死难者。

    “车祸。”陈拓说:“所有因异常死难、受伤的原因,我们都预设为车祸。不只是你,现场所有普通群众在吃下药后,都会默认她死于车祸。”

    怪不得自己之前出了车祸,邵多想,她就觉得哪里不大对劲。

    正常车祸的肇事方怎么可能大方成那样?不扯皮个一年半载就不错了。

    银色的药丸躺在修长干净的男性手掌中,表面光亮得能映出邵多被触手环绕的身影。

    药丸上的身影摇摇头。

    “……我不要忘记。”邵多眨了眨血红的眼睛,声音低哑:“忘记了,还怎么复仇。”

    “与异常作战是我们的工作。请放心交给我们,必会慰藉亡魂。”陈拓把药丸又往前递过去。

    邵多还是摇头。

    她不善于言辞,只能摇头,抿嘴,拒绝接药丸以表达自己的态度。

    她的眼神太过悲伤,又太过坚定,让陈拓又一次陷入那种不知道该说什么的境地。

    半晌:“……加入我们,你就没时间复习考试了。”

    邵多一愣,她可没和这个人提过自己在考公务员。

    “我们以前认识?是朋友?”

    “唔……”陈拓不知道该如何定义两人的关系:“……相亲的时候见过。”

    邵多更加疑惑:“那没道理啊。”

    “什么没道理。”

    “和你相亲的话,我应该会有你微信。”她很坦诚地指指陈拓:“你蛮帅的,是我的菜。”

    她浅浅笑了一下,自然地说:“我肯定会把你照片分享给小白——”

    她猛地一顿,闭上嘴,眼里的光暗淡。

    气氛更加凝重。陈拓只能把手里的药丸再次递出:“吃了吧,普通人沉浸在未知世界的旋涡里,是精神和□□的双重折磨。你没必要这样。”

    黝黑粗壮的触手缓缓升起,软软落在陈拓肩上。陈拓没有躲避,但邵多能看出来他本能地动了动脚,似乎是想后退,硬生生用理智控制住了。

    邵多短促地笑了一下:“普通人?”

    陈拓理解她的想法:

    “目前我国对‘人’的界定,以精神污染度的稳定值为主要标准。”

    他拿过石磊之前测量她污染度的仪器给她看:“你的污染度显示你精神正常,无意识崩溃倾向。只要不受刺激,或者忘记受刺激记忆,体征就能消失。你是可以作为正常人类生活的。”

    “事实上,近五十年来,人类中有许多像你这样的污染者。按照大数据估算,他们中的九成不曾经历极端环境刺激而显露畸变体征,一生都不知道自己蕴含的能量。”

    “少部分受过异常刺激觉醒的,一颗药就可以让他们失去记忆回归正常人状态。”

    “对我们来说,‘无知’是污染者对社会最安全的状态。”陈拓露出一如既往的沉稳微笑:

    “你知道,稳定是第一位的。”

    他说着,再次将手上的药丸送到邵多唇边。

    邵多还是摇头。

    “我有这样的……能力,如果还不为小白报仇,才真是连一个人都不算了。”

    “我家……不太好。”邵多笑了一下,那笑里并不包含快乐的意思。

    大约是交浅言深,又或者她亟需一个出口宣泄白暮云死去的悲伤。总之,邵多对着这位萍水相逢的相亲对象,絮絮叨叨起那些无聊的往事来:

    “明明是双胞胎,我看过出生证,男婴先出生,可我却是姐姐。因为姐姐要照顾弟弟。”

    “一只鸡有两个鸡腿,两个都是邵沐辰的;家里的确不富裕,但若有闲钱,宁愿给邵沐辰添置新球鞋,也不肯给我交书本费;邵沐辰磕着碰着了,我就要挨打,因为我没有‘保护好弟弟’;邵沐辰受欺负了,他们冲出去护犊子,我受欺负了……不,他们就是带头欺负我的人。连父母都不在乎的人,在村里人眼里,就是个可以随意欺辱的孤儿。”

    之前去邵家相亲,陈拓就已经知道邵多过的不好。如今,悲惨的童年有了更加具象的细节。

    她的声音很平静,但陈拓却觉得心脏一阵一阵地揪疼。

    这对他来说,是很少有的经验。

    邵多继续说:

    “年少最愤世嫉俗的时候,恨不得一把火把家烧了。凭什么呢,做再多家务,受再多委屈,听话到失去自我,都换不来一点点爱……邵沐辰那里多得要溢出来了,就不能分我一点点吗!”

    “如果没有遇见小白,我大概会在村里打架打到大,成年了找机会从家里逃出去找个厂子打螺丝,再被某个施舍我一丝爱意的男人骗着草草结婚。”

    “高一,我吊车尾考上县一中,报道那天才发现准备的学费被邵沐辰拿去买电脑。”

    “我并不聪明,放学回家还要做农活,每天作业都写不完,没钱买辅导书,拼尽全力才考上的高中。当时就崩溃了,坐在地上爆哭。”

    “小白那天刚刚认识我,求她爸妈帮我垫了学费,她……”她又笑了一下,这次,笑里满是暖意:

    “她放学就拉着我去找邵沐辰要钱,把他骂的狗血淋头,撞上我爸妈,就连他们一起骂!她完全不在怕的!”

    她抬起头,眼里亮晶晶地回忆:“她当时对她爸妈说的话我都记得:”

    她惟妙惟肖地学起白暮云傲娇又嚣张的口气:“简直不配做父母!什么封建老东西还重男轻女!老人渣教出来个小人渣!爸妈你们是大人不好插手,但我是小孩子,小孩子嘛讲什么话都可以的。他们要来找你们理论,可得帮我糊弄过去呀!”

    “哈!你知道那天有多爽吗?!第一次!有人给我撑腰了!”

    “是她告诉我,除了自暴自弃,还有其他路可以走;是她鼓励我不放弃学习,无论如何考个大学,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她是我唯一的朋友,是我自己选的家人。我以后攒了钱,要在她家隔壁买房子住的。”

    “她是我的另一根脊梁。”

    “我知道我只是个普通人。”邵多低下头,双手捂住脸庞,声音闷闷传出:“但以目前的情况看,我可能稍微那么不普通一点。”

    “普通代表着能力有限。如果还不抓住任何一点‘不普通’的机会,去够一够强大的力量,我再愤怒又怎样?我的愤怒,毫无用处。”

    “我不要这样。”

    她抬起头,把目光移向陈拓,原本还算平静的赤红双瞳,不知何时已是愤恨满溢:

    “我要亲手,让它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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